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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思源道:“娘子你要这样想,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呵呵,你并不知道当年是什么情形。他们唐家人过来时声势浩大,说是送亲,带了多少杀手。便是我们圆天阁原来不准备火并,见了这个也不能不如临大敌。唐零又何曾真的打算相信我们。”
欧阳觅剑哼了一声,道:“你留在冠豸山养病,怕也是假的吧?”
“不错,”江思源道,“当然是为了跟林家里应外合。我们做得很干净,连唐家的围屋都烧得干干净净。”
小谢咬住了嘴唇,烧得干干净净。江思源望了她一眼,总算表露出几分歉意,补充道:“我在冠豸山很是待了些日子,可惜年岁久了,唐家的人都记不清了,只是对唐夫人印象颇深。那时她刚刚产下一对双胞胎的女婴,身子还不大好。唐夫人不会武技,却知书达理,十分贤良。真想不到毒魔的妻子倒是这样。我装病装了很久,她倒先替我着急起来。她听说沈神医游历到了闽西,就派人去请他。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机缘巧合。我们知道神医是从不问江湖纷争的,却也怕万一他插手了,我们又决计不能不听他的。所以我和林家的人商量,赶在他来临之前动了手。唐夫人死了,那天很乱,我也没看清是谁砍死她的。她身边有两个仆妇,不知道叫什么,功夫甚是了得,一人背了一个小女婴往外面逃。我看见林家的一个高手追杀着其中一个,鬼使神差地也跟了出去。等我赶到那个山神庙的时候,那仆妇已经血战而死。我叫那个林家的高手走,那人指着你说要斩草除根。我灵机一动说沈神医来了,那人一惊,我就拉了他走开。没想到我们前脚出门,后脚沈神医真的来了,这岂非天不绝唐家?这样,娘子你才得救了。你还有个同胞姊妹,大约没能活得下来。”
“这么说,我捡了一条命,还是您老人家的恩惠了。”小谢道。
“我那时心慌意乱,”江思源苦笑道,“也不是真的想救你。只是……我是看着唐夫人死的,她……”
“不要说了!”小谢尖叫道,猛地抽出佩剑,架在江思源的脖子上。江思源一滞,苦笑着望望欧阳觅剑。欧阳觅剑面色煞白,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听明白了!”小谢厉声道,“我是毒魔唐零的女儿。我们家被灭了门。有你江思源,有福建林家,有圆天阁欧阳家,还有那天灵堂上所有来吊唁的,那些武林正道——不是吗?”
欧阳觅剑没有动,他看见小谢眼中满是泪水。
十二
初冬的天是铅色的,清冷的雾气在山谷中飘荡,仿似一团团黏滞的棉絮,黏在树梢上、枯草间。迷雾中缓缓过来两个人影,一白一黑,俱是蒙了帷帽。只有话语声零零落落地飘出。
“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义父的武技那么好,我一辈子也学不尽的,为什么他还要送我上庐山宗去拜师。现在我可是明白了。卢真人不是说吗?你是圆天阁主欧阳轩唯一的孩子,又是晦明大师的高足,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我想,他也会对我说,小谢是洞庭神医养大的义女,又是庐山宗弟子,这也是不能改变的。有了这样堂堂的身份,如何能够背过身去,为唐家的冤魂报仇?”
“也许吧。不过,你为什么不觉得,你义父也是为了保护你?毒魔唐家在江湖上结怨太多,你的身世早晚被人知道,这可就危险了。虽然沈神医名震江湖,毕竟罩不了那么多。有庐山宗作靠山,就没有人敢对你说三道四了。”
“你说得有道理,义父他一向很疼我……这几天我一直想,何必知道自己是谁,我已有这样好的义父,不如……把一切都忘了。”
“小谢,你肯忘了那些仇恨,那倒是最好的结局。其实,那天你放过了江思源,我就知道你永远不会为唐家报仇的。”
“我虽然不能报仇,但这一次的事情,倒也让我看到了很多……”
欧阳觅剑心里忽然一惊,江思源当着小谢的面,终究没有提到一件事情。卢淡心为什么不惜说谎来帮助欧阳觅剑?是因为他欠了欧阳轩人情,可这和小谢也不无关系。当初灭绝唐家,的确是圆天阁牵的头,但是那些向圆天阁主欧阳云海请战的江湖门派,却都是庐山宗指使去的。其实很容易想得到,庐山宗是江南武林白道第一大派别,这种事情怎会没有他们参与?庐山宗才是灭绝唐家的真正主使,只不过他们是出家人,不便公然杀戮,才转而让圆天阁出面。
他忽然很害怕地想起,优昙唐家研制毒药,难道真的就这样罪大恶极,值得整个江南武林设下陷阱来屠杀吗?不,他还是不要提,永远不要提吧。倘若小谢知道这一层,岂非更加难以消受。只当把一切都忘了,所以他说:“你最大的仇敌,是我们圆天阁。”
小谢像是自嘲道:“不错,我要先向圆天阁主寻仇才是。可是现在却是你做了圆天阁主。我辛辛苦苦寻找亲人,没想到我们唐家的人早就死完了,如今只剩了你这个表哥。这世上就只剩了一个表兄,我还要向他寻仇吗?”
欧阳觅剑闻言,一时感慨万千。他的姑姑和姑父一刻不忘置他于死地,他在这世上,却也只剩了这样一个表妹了。
小谢道:“只不过,有一个人,我向他报仇,大概没什么关系。林落是福建林家的人,当年在冠豸山杀人,定然有他的份。现在他是翻不了身了,我杀他一刀解解气也好。可惜,这样的好机会,却还是被你夺去了,呵呵。”
欧阳轻被囚禁在密室里终生不能踏出一步,林落则在夺剑的那个夜晚暴病而亡。欧阳觅剑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他没有刻意要瞒着小谢什么,可是听她这样说起,忽然觉得惘然若失。
“你是圆天阁主,”小谢续道,“这样做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我要为柳儿报仇。我——至少可以为她报仇。”欧阳觅剑淡淡道。
小谢便不再说什么。
远处出现了木兰谷崎岖蜿蜒的山道。浓雾在正午的阳光下渐渐化开,山风寥寥,如泣如诉。
他们俩谁都说不出话来。
那些木兰花树,满山满谷地开满洁白花朵的木兰花树,已经在大火中枯死了。枯叶在脚底吱吱作响,焦黑的枝干一根根支棱着,指向阴云的天空,仿佛死人冷硬的手指。
“我想找一找。”小谢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像是梦呓。
找什么?欧阳觅剑想。当然,是找在木兰谷中被屠杀的唐家人。她的生父,毒魔唐零,遗骨该是在这里。唐零带来的人中间,应该还有唐家的亲戚。而小谢的母亲唐夫人死在了遥远的冠豸山。他忽然心里一痛。埋在这幽幽深谷里的,不还有他的母亲吗?母亲,那个存在于父亲追忆中的单纯美丽的唐家女子玄霜。当然还有父亲,他从那条漫长的密道走过来,也消失在了这些唐家人的遗骸之间。还有江柳儿,柳儿,他曾经亲手埋葬在木兰花树下的柳儿……
他想对小谢诉说。他所失去的,也是再找不回来。他们彼此的沉痛是相同的。但是,这样的沉痛过于深重了,还是埋葬在每个人自己心里才好,什么都不要再提。怕只怕再提起,又是惊涛骇浪,无法收拾。
那些木兰花树都死了,都死了。从今往后不再有那些纯白如雪的花朵盛开,没有任何记忆的痕迹留下。十七年恩怨,十七年沉冤,这些木兰花的遗骸下面,是重重的白骨支离交错,化为尘壤,又能上哪里去寻找他们的亲人呢?
小谢抓起一把泥土,捏在手心里,忽然就哭了出来。那声音却不像是哭,只是一声声的嘶叫。欧阳觅剑不知道怎么办,他没有见过女孩子会这样哭。过了一会儿,小谢自己停下来了,道:“你送我去江边吧,我要走了。”
“这就走吗?”欧阳觅剑道。
小谢点点头:“我要回家,回洞庭湖去……表兄,你自己保重。”
欧阳觅剑想了想,拿出一个画轴:“这个还给你。”
是唐玄霜画的那幅《木兰花树》。小谢发现了这画,于是一幕幕尘封的往事才被牵连出来。画卷上的人和花树已成陈迹,还题着旧诗: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小谢接了过来。然后那发黄的画卷变成了纷纷碎片,如同一场清冷的初雪,在荒芜的木兰谷中悄然飞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