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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瑄又问:“祖父为何不直说?”

卢淡心犹豫道:“这个贫道也不太明白,只知道令祖原也是很器重这小徒弟,但这小徒弟性情有些狷介,为人放浪不羁,早早就离开师门在江湖上游荡。想来令祖为他有才,要把书传他,却又不肯让他得来太易,故而出此难题,逼他去争这天下剑术第一的称号。令祖去世后,令尊继任三醉宫掌门,就将这件事认真办起来,要在令祖归葬之前定出《江海不系舟》的传人。那年的端午节,洞庭湖三醉宫外摆下擂台,不论何门何派,凡以剑术胜得天下人的,即得《江海不系舟》一书。那时贫道也有幸观礼。”

沈瑄默默想,端午后的第六日正是父亲的忌辰。

卢淡心道:“那一天三醉宫来了很多人,但都是看热闹的,上去比剑的寥寥无几。大家都明白烟霞主人的真实意愿,何况别说没有希望战胜小徒弟,三个大弟子也不是好相与的。武夷山、罗浮山有几个人上去比了比,都败给了三醉宫弟子。但奇怪的是,从早上一直比到下午,从下午一直比到黄昏,那小徒弟始终没有来。”

沈瑄问道:“是不是他不知道呢?或者他并不想要那书?”

卢淡心摇头道:“令祖的遗言传得比风还快,一时间江湖上议论纷纷的都是比剑夺书的事,他怎的不知?不想要那书,以他自负的脾气倒也有可能,当时令尊几个师兄弟也这么猜测。但是,就算真的不要,师父去世了,他也该回来一趟吧?就这样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眼看比剑要结束了,那小徒弟始终没有露面。”

沈瑄问道:“那么这时谁是剑术第一?”

卢淡心道:“令尊和大弟子吴剑知、三弟子乐子有,一般地精研洞庭剑法,武技极高。这时尚未有人能胜过他们三个,书还是留在三醉宫了。若论谁是第一,应当是令尊。其实,说起来令尊才是三醉宫第一人。若论剑法神奇,不得不让那小徒儿,但若加上内功,加上为人气度,加上琴棋书画诸般技艺,那可没人比得上令尊了。他号称‘洞庭医仙’,回春妙手,泽被武林,君子之名,人人称道,可惜啊……”

卢淡心眼里全是惋惜哀叹之色,说得沈瑄亦伤心不已,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卢淡心又道:“那时天色已晚,大家商议结束擂台,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要与洞庭弟子比剑。我们一看,就知这场比武怕是不容易了。”

沈瑄想了想道:“是天台蒋翁?”

卢淡心道:“不错。要知道赤城山人蒋听松自创天台宗,也是一代巨匠,剑法以诡奇著称,独步天南,一直是三醉宫的劲敌。”

沈瑄问道:“晚生听闻有人管他叫赤城老怪,这位前辈脾气很特别吗?”

卢淡心道:“岂止是特别,简直是怪异偏执。蒋翁一贯独来独往,既不屑与黑道为伍,更不把正道人物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天下好人倒有九成九是伪君子。我们本来以为,他既然自视甚高,又与三醉宫有嫌隙,是不会来夺书的。”

沈瑄问:“什么嫌隙?”

卢淡心道:“这个贫道也不太清楚了。听令祖说,还是他们年轻时结下的一场误会,令祖的意思也有些歉然。这且不说。蒋听松既来了,三醉宫三大弟子少不得与他一见高低。先是你三师叔乐子有与他斗了八十三个回合,败下阵来。然后你大师伯吴剑知——我记得他应该是你的舅舅。吴剑知出了全力,堪堪斗了两百多个回合,两人几乎战平。但吴剑知毕竟略逊于蒋听松,最后还是败了。最后便是令尊。令尊的剑术与蒋听松不相上下,加之蒋听松已战了两场,他却是体力充沛,本来我们看着令尊是要胜了。不料蒋听松此时突然变招,使出了一套我们从未见过的天台剑法。贫道至今想起来,那剑法大约是集天台剑法之大成,着实精妙至极,而且简直就是你们洞庭剑法的克星。”

沈瑄道:“《梦游天姥吟留别》。”

卢淡心微微一笑:“你也知道。那时蒋听松一面朗吟这首诗,一面出招。诗念完了,令尊也中剑败倒。”

沈瑄默默无言:想不到蒋灵骞教他的剑法,竟是当年逼得父亲惨败的利刃,难怪她说天台剑法胜过洞庭……

卢淡心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徒弟始终没有来,既然无人能胜蒋听松,令尊只得让他带走《江海不系舟》一书。你三师叔乐子有颇为不服,还要上前争执,也被令尊拦住了。三醉宫遭此挫败,脸上无光,那一夜大家毫无心绪。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到了令祖发丧之日,江湖上的朋友又来了许多。想不到蒋听松又来了,说是找令尊算账。他说三醉宫卑鄙无耻,手脚肮脏,耍阴谋将《江海不系舟》从他那里偷了回去。”

“怎么可能!”沈瑄愤怒道。

“是啊,”卢淡心道,“他这话本来也没有人相信。但蒋听松当时言之凿凿,甚至还抓了一名洞庭宗第三代的弟子做盗窃的人证。他发了很大的火,口口声声只要令尊还书来。两边闹了很长时间,连令祖下葬的时辰也错过了。令尊无论如何反驳不了蒋听松,悲愤不已,竟饮剑自裁。”卢淡心停了停,又道,“令尊也许不必如此。但是,失了《江海不系舟》一书本来就难堪,这倒也罢了,说什么偷盗,三醉宫的声名岂容得这样糟践?令祖尸骨未寒,门中就出了这样的事,传到江湖上,一世威名就全完了。蒋听松逼之太甚,令尊无法辩白,只得用自己的血来洗刷冤屈,以一死来证明三醉宫的清白。”

沈瑄面色苍白、声音颤抖:“那么蒋听松呢?他又怎么说?”

卢淡心道:“令尊留下话,教师兄弟们放蒋听松走。赤城老怪盯着令尊的尸体看了一回,疯了似的哈哈大笑着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他回去之后干了桩惊动江湖的大事,将门中弟子尽数赶下山,解散了天台宗,自己立誓退出武林,永不下山。《江海不系舟》那本书的下落也就成了谜。我们猜测蒋听松故布疑阵,诬陷洞庭,自己躲在天台山练习来着。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蒋听松的确隐居不出,武技荒疏,不像是练成神功的样子。不管他怎样,三醉宫是被他害惨了。令尊被逼自尽后,你三师叔乐子有也离开洞庭,流落江湖。只剩下吴剑知一人执掌门户,独力支撑。三醉宫的声势,也就不能与从前相比了。至于那个小徒弟,却是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面,至今下落不明。”

沈瑄猜测道:“会不会有人为了夺取经书,早已害死了他?”

卢淡心道:“这个贫道却不敢说。江湖上的事情扑朔迷离,似是而非,恩恩怨怨,纠缠不清,不可妄下断言。贫道只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告知你。沈君,你是个聪明人,关系到你家仇的事,应当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何况……唉,谁都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天台宗有传人出山,只怕《江海不系舟》的事情要风波再起呢!”

沈瑄明白,卢淡心告诉自己这桩往事,是让他知道,天台宗与三醉宫是有着深仇大恨的,而蒋灵骞的阿翁几乎就是他的杀父仇人。医者当有仁心,照料杀父仇人的后代也不算什么错,然而再与她结交却是不成了。而且卢淡心分明是暗示他,蒋灵骞与他来往,说不定是别有用心,要找什么秘籍。他只觉得心乱如麻,几乎喘不过气来。卢淡心走了过来,郑重其事地拉住他的右手,将袖子一掀,露出手腕上刺青的阴阳剑来。沈瑄咬了咬牙,道:“多谢道长指教,晚生既然明白了,就绝不会做对不起先人的事情,请道长放心。”

卢淡心满意地点点头。

忽然外面闹了起来:“什么人,站住!”又有叮叮当当的兵刃之声。卢淡心推开门,沈瑄也跟了出去。却见一群庐山宗弟子排成八卦剑阵,团团围住一个玄色衣衫的人。卢淡心笑道:“何方高人造访?”

剑尖指处,那人长发飘飘,却不肯回过头来,过了半天,才道:“天台蒋灵骞。”

卢淡心瞟了沈瑄一眼。他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以他的功力,早就察觉蒋灵骞伏在梁上偷听。这番话,他也是故意要蒋灵骞听的,只是沈瑄不知道。沈瑄听完卢淡心的话后,正作没理会处,不料就见到了蒋灵骞,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汤慕龙早冲了出来,急急道:“蒋娘子,你……”

蒋灵骞朝汤慕龙点了点头道:“汤君,我到简寂观来寻人,不是来寻事的。你替我求求卢道长,将剑阵撤了。”

不等汤慕龙开口,卢淡心就挥了挥手,一群庐山弟子就退了下去。

卢淡心笑问:“不知蒋娘子所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