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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蒹葭水一方,春风桃李近河阳。烛明丈室散花地,炭炽仙家雕玉房。这日是紫梦大殓入土的日子,浮云山庄挂满了白灯笼,显得气氛异常凝重。倾雪搀扶着风尘仆仆而来的华扬氏赶到紫霞阁之际,只见那正堂之上,千帆与水寒霜领着男女众仆,都着素服垂手而立,脸上布满悲戚之色。华扬氏一见到那副装着她女儿的棺椁,泪水便决了堤似地奔涌而出,一下子就冲过去扑倒在棺椁上,哭得声嘶力竭,泣不成声:“梦儿,我可怜的闺女,未曾想分别才两年多,再见已是天人永隔了,你怎么就这般狠心,让为娘这个白发人送你黑发人呢,梦儿……”本就路途劳累的她加之伤心过度,没过多久便哭得昏死过去,千帆只得命两个仆人扶她下去好好歇息。此时,心蓝怀里的两只小狗像是受到惊吓一般,先后挣脱了心蓝的怀抱,开始在大厅里四处乱窜。团团还窜到水寒霜脚边,弄脏了她的裙摆,气的她骂道:“疯狗,跟你主人一个德行。”谁知团团竟像听懂了似的,对着她一通狂吠,怒极了的她忍不住一脚踢向小狗,无端挨打的团团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声,心蓝见状忙把它抱在怀里小心安抚,双眼忿忿地瞪着水寒霜。在一旁目睹这一幕的倾雪,正欲上前与她理论一番,怎料却被她抢先一步质问道:“你将疯女人和她的两只疯狗带到这来,岂不是纯属添乱么,你究竟安的什么心?”“注意一下你自己的言词,心蓝是紫梦的亲姐姐,怎能不来尽一份哀思呢!”千帆冷着脸提醒她道。
“哦~我不过是担心,大嫂她忙着左右逢源,反倒顾此失彼,忽略自己身边至亲的亲人了呢。”水寒霜一语双关地说道。“像你这种两面三刀,佛口蛇心之人,还是担心一下自己更好”,倾雪冷笑一声讥讽她道,“只因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你终将逃无可逃!”闻听此言,水寒霜不甘示弱地说道:“可笑,我向来行得正坐得端,何来报应,又何必逃?倒是你,行事颠三倒四,说话语无伦次,怕不是被某人传染失心疯了吧!”“你说得对,我确实失心疯了”,倾雪对着她的右半边脸不由分说地一掌挥了过去,并义正辞严地说道,“是以我此刻便要替天行道,惩治你这心肠歹毒的贱人!”“你居然敢打我”,水寒霜先是捂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倾雪,接着又赶紧命令自己身边的两个丫鬟,“你俩愣在那干什么,还不快替我出手教训她。”盼儿望儿两人得了指令,只得走上前向倾雪一步步逼近。眼看心爱之人将要遭受欺凌,心急如焚的千帆立即高声断喝道:“放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位主子,即刻给我退下!”从未见过千帆这般疾言厉色的二人,不禁胆战心惊,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水寒霜见状便打算亲自动手,谁知却被眼疾手快的倾雪,一把将她的手抓住,十分不屑地说道:“你这双沾满鲜血的脏手,怕是再清的水都无法将其涤净;还有那黑如墨炭的心肝,定是龌龊到令人惨不忍睹了吧!”“你……”此言一出,水寒霜不禁气得花容失色,却一时无言以对。千帆生怕再闹腾下去,水寒霜会忍不住恼羞成怒,做出一些伤害倾雪的事来,于是不得不从中调停道:“行了,你俩就不能让紫梦走得安生些么?”说罢,他也不顾水寒霜的感受,直接拉着倾雪走到紫梦的棺椁旁,轻声细语地劝道:“倾雪,你莫再这般冲动了好么?”倾雪不服气地问道:“面对犯下滔天罪行之后还这般盛气凌人的人,试问我怎能不气愤不冲动?我只想替我和心蓝表姐的孩子讨回公道,替躺在里面含冤受屈的紫梦讨回公道,又何错之有呢?”千帆耐心地向她解释道:“想讨回公道更应该从长计议,又岂能急于一时。我只希望你能克制一下自己,日后再慢慢静待时机。”“对,最好就如同你这般装聋作哑,一叶障目是么,可惜我做不到!”倾雪有些赌气地说道。千帆见她如此不可理喻,不禁失望地转过身去,独自闷闷不乐;倾雪也随即背对着他,一脸忿忿不平。而站在角落里的水寒霜,看到他俩互不理睬的模样,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了得意之色。
六月慵懒的气息在浮华之地里弥漫,蒸腾的热浪席卷了整个山庄的上空。午后的兰絮阁中,心蓝跟往常一样,伴着团团,圆圆小憩片刻,这正是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无遐情思悠梦长;清醒总与哀伤伴,不若混沌少挂碍。倾雪和她姨妈华杨氏则坐在几案旁,一边品茗饮茶一边闲话家常。华杨氏看了心蓝一眼,一脸愁苦地唉声叹气道:“心蓝弄成如今的情形,实在都怨我这个当妈的。当初媒人上门说亲,提及慕家在当地的声望与财势,我便一心想要攀龙附凤,甚至不惜委屈她做小伏低。其实心蓝早已与同村的阿雄互相有意,可我却嫌贫爱富,坚持要棒打鸳鸯,并且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好……如今看来,锦衣玉食又如何,人人称羡又如何?那都是给外面人看的虚热闹罢了,做不得数当不得真;冷暖甘苦终究要自己亲身体会过,方能试出个中滋味。”倾雪点了点头,赞同地说道:“人活一世,不过匆匆数十载光阴,最重要的就是能够自己掌握命运,即便是不归路也会错得无怨无悔,走得义无反顾。当日若非爸妈一再力劝我嫁予傲山,可能今时今日的我仍是自由之身吧,怪双亲专断蛮横,处处干预:亦怪自己怠惰顺从,不思进取,若能重头来过,定会慎重思量!”说罢,她轻叹一口气,默默了良久。
华扬氏看着她啜了一口茶,之后又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为人父母者,还不是怕你们入世未深,识人不清,因此每每苦口婆心,希望你们少走弯路。好比当日的紫梦,铁了心要嫁给千帆为妾,全不懂引以为戒,任我怎么劝都于事无补,简直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结果如何呢!你说她怎么就这般固执,这般决绝,竟半点都未曾想过,我这个当妈的心会有多痛么……”她说着说着,不禁又悲从中来,生怕吵醒了大女儿,只得极力克制着自己。倾雪见状亦眼含热泪感慨地说道:“紫梦和心蓝表姐的性格可谓是大相径庭,一个固执己见,一意孤行;另一个则无甚主见,一味讨好,若能取其二者之平衡便好了。做晚辈的应坦白自己之欲求,不必怕因此背上忤逆之骂名;为父母者应尊重子女的感受,适当给予一些过来人的意见。一家人若能互相尊重,彼此体谅的话,日子必定会越过越舒心!”华扬氏听到此处,若有所悟地颔首说道:“紫梦已经舍我而去,心蓝呢我也不再抱别的奢望,只盼着,她能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世便足够了。至于倾雪你,则定要好好争口气,尽力挽回你夫君的心,毕竟你是他八抬大桥明媒正娶的妻子,当初他对你也可谓是费尽心思,恩深意重。”“所谓的费尽心思,只怕是一时兴起,以取悦自己为上;表面的恩深义重,实则是隐藏目的,索取更多的回报。男人的恩情与心意,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了吧……”倾雪轻声说道,语气无限怅惘。
等过完紫梦的头七,华杨氏便要打道回府了,临行前她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小外孙,为了满足其心愿,这日午后,倾雪不得不踏足东篱楼来找千帆。话说这还是她头一遭来东篱楼,虽内心深处早就思慕已久,但碍于身份只得敬而远之。东篱楼几乎跟自己想像中的一样幽静难致,不落俗套,回廊台阶上,菊花盆栽正绿意盎然,想必盛花时节更是一片芳菲。院中更有两排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的槐树,不知不觉间,替人拂去了夏日的烦闷与心中的愁苦。“七月槐花多润雨,流苏万串洗尘埃。浓荫翠叶驱浮躁,一片清心夏日来。”站在树下的倾雪,不禁有感而发地缓缓吟道。不知千帆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呢,倾雪一边想着一边绕过前院,穿过堂屋来至偏厅,不想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水寒霜怀抱孩子一脸满足,正对着身旁的千帆笑说道:“你瞧,景轩的长相跟你愈来愈酷似了呢,这秀挺的小鼻子和这薄薄的小嘴唇,真叫人爱不释手。”“是嘛。”千帆万分疼爱地端详着孩子,眼角眉梢满是藏不住的笑意。倾雪楞楞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没来由的酸涩无比,只恨不得速速抽身离去。
正当她进退两难之际,千帆一抬头便发现了她,已将几日前的不快抛诸脑后的他,忙站起身迎向倾雪,浅笑着轻声问道:“倾雪,你怎么来了?”“是我来得不巧,打断了你们一家子如此温馨的绵绵光阴。”倾雪淡淡地说道,尽量装作不动声色。“你总算有些自知之明。”水寒霜听了面露得意之色。千帆则看着她问道:“你找我有事?”“让姨妈她老人家临走之前见见自己的外孙,这个要求总不算过分吧。”谁知话音刚落,水寒霜就站起身来急切地说道:“不能将景轩带去兰絮阁,万一某些人发作起疯病来,不小心伤到景轩可如何是好!”“但劝你切莫小人之心,以己度人,难不成个个都像你一样,整日里盘算着如何去伤人害人么?!”倾雪毫不留情地嘲讽她道。“那日的账还未曾跟你算个清楚,今次你又跑来东篱楼放肆撒野,我倒想问你一问,你眼里还能有谁?”她恼羞成怒地对倾雪叫嚣道。“行了,我陪乳母抱着景轩一同过去,不会有事的。”千帆不容置疑地说道。“那,我也随你们同去吧。”水寒霜不放心地说道。“不必了”,千帆转念一想又对她说道,“你本就怯热,走在毒日头底下,仔细再中了暑,还是先回碧水阁好生歇息吧。”水寒霜见她夫君忽然变得这般体贴,便满心欢喜地笑着嘱咐道:“那就让海阔跟着去替乳母打伞,你自己都要打把伞,外面烈日炎炎的,莫晒着了。”
一路上,替乳母打着伞的海阔故意放慢脚步,始终保持与他家二爷有一小段距离。千帆几次三番好意替倾雪遮阳,她都故意躲开,最后千帆只得强行将伞塞给她,自己则头顶烈日默默负气走着。如此一来,倾雪倒有些于心不忍,打着伞慢慢地向他挨近。“倾雪,你是否尚未消气,依旧还在恼我呢?”“说到底,我又有何资格恼你,毕竟她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你处处袒护她亦在情理之中。”倾雪有些心灰意冷地说道。闻听此言,千帆不禁停住了脚步凝视着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不会真觉得,我处处袒护之人是她吧?”“难道不是么,刚才你们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场画,分明是那般温馨,那般默契……”“原来你是在吃醋啊。”千帆听了便释怀地笑说道,并不自觉地握住了她的手,倾雪生怕被人见到赶忙将手抽回,只见她羞涩地捋了一下耳后的发丝,欲盖弥彰地说道:“是你多想了,我才懒得吃她的醋。”“真的么,那你敢不敢直视我双眼,承认你刚才并无半分醋意?”“谁有那闲功夫陪你闹,还不快些走呢,姨妈她老人家该等急了。”倾雪微低着头掩饰着自己小小的慌乱。“是,姑娘,在下定当唯余马首是瞻。”千帆打趣地笑说道。“少贫嘴了。”倾雪嘴上不屑地说道,眼角却分明挂着一丝笑意。
华扬氏一见到小外孙便激动地将他抱在怀里,一口一个“景轩”唤个不停,瞧个没够。此时,刚好睡醒了的心蓝,也不由自主地被景轩所吸引,慢慢走上前来,目光紧紧粘着景轩。华杨氏见状便对她笑说道:“蓝儿,快看你小外甥,长得多俊俏多讨人喜爱呀。“小外甥”,心蓝轻声喃喃道,恰好此时景轩冲着她甜甜一笑,令她顿觉心都要融化了,便忍不住地哀求道,“母亲,能不能让我抱抱孩子?”华杨氏听她这样说,如何还忍心拒绝,便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给了她。心蓝接过孩子就像如获至宝一般,情不自禁激动得热泪盈眶,她将脸颊贴在景轩的小脸上,柔声说道:“我的孩子,你可算回来了,妈妈想你想得好苦,孩子,你是妈妈的心肝宝贝……”一旁的千帆与倾雪见状,心里不禁既欣慰又动容,两人默默地对视着,将那无限的情意绵绵都化作了眼中的泪光点点。此刻,一切的事物仿佛都静止了似的,只剩院中柳树上的夏蝉,在竭尽全力地鸣唱不已,如若似水光阴亦能这般停驻就好了。正当倾雪的念想天马行空之际,心蓝怀中的景轩却突然啼哭起来,打乱了倾雪的思绪,打破了当下的宁静。“哎呀,小少爷一定是饿了。”一旁的乳母急切地说道。于是千帆便走近心蓝对她说道:“心蓝,景轩饿了,让乳母抱下去喂奶,可好?”心蓝起先并不肯,但看到千帆张着双臂一脸期待的模样,便只得依依不舍地将孩子递给了他。
可之后她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乳母将孩子抱回来,便开始有些烦燥不安,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向外张望一边追问千帆:“孩子呢,为何不见我的孩子?”千帆不得不违心地哄骗道:“心蓝,今日景轩有些累着了,乳母抱他回去歇息了,不如明日我再带他过来见你吧。”“你一定是在诓骗我”,心蓝边说边用双拳捶打起他来,“你这个骗子,我恨你,恨死你了……”千帆一不后退二不避让,就这般站在原地,任由她发泄着怒气,一脸愧疚地说道:“你是该恨我,都怪我无用,护不了我们那可怜的女儿,也对不住你和紫梦。”一旁的倾雪与华扬氏愣了片刻后,才终于反应过来,两人急忙上前将心蓝拉开。“蓝儿,母亲在你身边陪着你,你若有何委屈,大可同我诉说。”华杨氏心疼地劝慰道。听到此处,心蓝不禁哭着扑向她母亲,哽咽地说道:“他们为何那般残忍,非要夺走我的孩子,母亲,我只是想要我的孩子啊……”华扬氏安抚地轻揉她的肩背,满脸老泪纵横。眼见此情此景的倾雪,早已是心碎不已,悲痛万分地说道:“紫梦,心蓝表姐,难道只因你们从未有过防范之心,便要落得个叫人唏嘘的下场么?不该是这样……一切根本不该是这样的!”她跑了出去背靠着一棵柳树,不由自主的掩面痛哭。千帆见状赶紧追了上去,将她搂在怀里怜惜地说道:“倾雪,看你这般难过,我的心都快要碎了。”“她们不过想要留住自己的孩子而已,却偏偏无能为力,伤心到无以复加,也都无处话凄凉,实在是何其不幸,何其无辜啊!”“我都知道,也都明白,假以时日,我定会查清楚一切,还她们一个公道,不会让她们白白含冤受屈,倾雪,相信我好么!”千帆看着她目光坚定地说道,并用丝帕温柔地替她拭去泪水。
感受到他款款深情的倾雪,渐渐平静下来之后,不无愧疚地低声说道:“千帆,我之前不该对你那般冷嘲热讽的。”“嫉恶如仇的你,只是为她们叫屈鸣不平而已,我又怎会不理解呢。”倾雪点了点头,悲戚地含泪说道:“初入浮云山庄之时,我们天真地以为,从此将会开启自己人生的新篇章,谁知才短短几年的光景,却已是死的死,疯的疯,清醒活着的那个也没好过到哪去。命运如此多舛,怎不叫人寒彻心扉,痛入骨髓呢……”说罢她便伏在千帆的肩头,低声哀泣着。内心同样沉痛的千帆,只得紧紧抱住她陪着一起落泪,过了许久之后,互相给予慰藉的两人,才渐渐地止住了伤悲。不觉间已是夕阳西下,霞光万丈,此时,一抹夕阳的余辉恰好映照在倾雪的侧颜之上,使得肌肤本就白里透红的她显得分外娇俏,绝美动人,惊艳了时光之余,更是惊艳了千帆。他痴痴地凝望着倾雪,热切地对她说道:“不如,明日你同我一道护送你姨妈回家吧。”“我同你一道?”倾雪抬起头看向他,有些诧异地问道。“对,我俩就暂且远离浮华之地,远离世俗纷扰,享受独属你我二人的静好光阴,可好?”看着他那无限期盼的神情,倾雪不禁深受触动,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那,我尽量试试吧。”千帆听罢,笑着握住她的手,脉脉地对她轻轻颔首……
倾雪一用罢晚膳便来到了花满楼,却被告知傲山出去散步了。于是独自站在偏厅等候,偏偏于不经意间瞥见了那幅他与浮羽并肩而坐的画像,凝视着画像的她心中竟完全无悲无喜,波澜不惊。没多久傲山散完步回家,一见到她便立即沉下脸来,语带讥讽地说道:“居然劳动你大驾光临我这花满楼,可真是难得啊。”站在他身旁的浮羽,则对倾雪微微颔首示意。“我有事想与你相商。”“何事?”傲山坐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道。倾雪轻咬嘴唇,忍气吞声地说道:“是这样,明日我想亲自送姨妈归家,因她老人家连日来身上不大好,我不放心她……”“你若真不放心,大不了我派两个人一路护送她就是了,又何需你亲自相送。”一脸漠然的傲山不耐烦地打断她说道。“可是遭此变故的她,最需要的莫过于亲人的陪伴与关怀……”倾雪有些说不下去了,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服,眼前这个铁石心肠的,她名义上的夫君,顿觉无比委屈,早已眼眶蓄泪。
“初八那日我生辰,你不是说,要请上好的戏班子来唱戏替我庆贺嘛”,浮羽打算反其道而行之,便故意傲视着倾雪轻慢地说道,“在这样高兴的日子里,我可不想见到某些扫兴的人。”“你不想见到她是吧,这还不好办”,傲山一边用眼角觑着倾雪,一边不以为然地说道,“我就关她一日的禁闭,不让她出来点你的眼,扫你的兴不就得了!”此言一出,震惊和屈辱齐齐向倾雪涌来,让她忍不住泪流满面。“你看看她,近来都是这副哭丧着脸的模样,让人一见便心烦不已。算了,你就当日行一善功满三千,放她出去个几日散散心呗,也免得那些下人,总在背后议论你太过厚此薄彼了。”浮羽说得入情入理,傲山听了也只好顺水推舟地说道:“既然如此,就依你吧。”说罢,他一脸漫不经心地朝倾雪挥了挥手,便搂着浮羽往里间走去。倒是浮羽回过头来对她善意一笑,倾雪见状不禁心头一暖,同样报之一笑。
翌日一早,倾雪就陪着她姨妈启程回家了。二人同坐在由海阔驾着的马车内,千帆则在一旁骑马相伴,就这样一路风尘仆仆地将华杨氏平安护送到家后,千帆便开始计划怎样才能既不耽误他们的行程,又能让倾雪赏到沿途的如画美景,以期平复她不安的思绪,疏解她愁闷的心结。这日晚间,开始付诸行动的千帆便带着倾雪来到了荷风榭。倾雪顺从地被他牵着手,从阡陌小路缓缓穿行,走着走着,就有一个宽阔的荷塘映入了倾雪的眼帘。放眼望去,月色下的荷塘,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一池青翠,浓墨重彩。月光倾洒在这一池荷花之中,柔和地铺在荷叶上,片片荷叶,朵朵荷花,仿佛笼着轻纱的梦那般神秘,触不可及,令人惊叹。此时,千帆轻声对倾雪说:“倾雪,你瞧那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不远处,有一只羽色雪白的水鸟,正立在一片荷叶上独自安闲静默。此情此景,倒让倾雪想起一句诗来,于是便轻声吟道:“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千帆亦有感而发地和道:“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敢问神仙哥哥,此处何来小船?”倾雪俏皮地取笑他道。“你再细瞧!”千帆看着前方一抬下巴笑说道。倾雪随即定晴一看,却见朦胧的月光下,海阔正划着一叶扁舟徐徐而来,倾雪不胜欣喜地回头看向千帆,千帆走上前来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朗声说道:“走,我带你泛舟采莲去!”这时,轻舟已靠向岸边,海阔轻快地跳了下来,拱手对千帆说道:“二爷,荷花蕊已经替您备下了,此外,我还带了一条薄毯,以防夜里更深露重。”千帆拍拍他的肩笑说道:“果然行事稳妥,得了,你回客栈歇息去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是。”海阔笑意盈盈地看了倾雪一眼,便识趣地走了。
千帆扶着倾雪登上了轻舟,待她坐稳之后,自己便手拿长篙,轻松悠闲地撑起舟来。倾雪则惬意地坐在小舟中央,先是凝望池中娇美的荷花,接着仰望天上皎洁的月光,最后将目光落在对面,连摇橹都如此不羁的千帆身上,却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顿时面红耳赤,羞涩地嗔怪他道:“你不看前方的水路,两眼盯着我瞧作甚?”“我是在瞧荷花仙子呢。”千帆瞧向远处,故作神秘地说道,倾雪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便回头张望了一番,可她身后分明连半个人影也无。千帆见她信以为真,不禁笑说道:“原来,自从桃花山庄不复存在,当日那个娇俏顽皮的桃花精灵,便另觅仙境,来到了这荷风榭,化身成恬静柔美的荷花仙子继续修道,你说她是否足够坚韧,从不被挫折轻易击垮?”闻听此言,倾雪心中十分动容,脸上却依旧故作茫然,一边左顾右盼一边问道:“荷花仙子在哪呢?公子快指给我瞧。”“荷花仙子”,千帆先是随意地指着池中的一株荷花,接着手指再慢慢移向倾雪,缓缓地笑说道,“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喽。”倾雪听了莞尔一笑,看着他柔声问道:“那么,当日的神仙哥哥,如今身处何方呢?”“他因做错事被佛祖惩罚,贬下了凡间做篙师,此刻,正在给荷花仙子撑船哩。”“是么,那他究竟做错了何事?”迎着她那双晶亮的明眸,千帆自责不已地说道:“他并未保护好这世间唯一心爱的女子,实在太过无用!也许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
说着他放下手中的长篙,先是伸手在池中采了一朵红莲,接着俯身双手托莲奉于倾雪,然后一边在她对面坐下,一边诚挚地说道:“倾雪,连日来我想了许多,最令我感到后怕的是,如若伤害你的罪魁祸首,确是寒霜的话,那我真的,万死难辞其咎。”说到此处,他的眼中不禁蓄满泪水,令倾雪倍感心疼,手指轻抚过他的面庞,柔情似水地说道:“要不是念记着,屡屡救我于危难之中的你,我怎么可能熬过那段至暗时光!况且自从我出事之后,最为我牵肠挂肚,寝食难安的那个人便是你,就算之前有多不幸的遭遇也好,今生能与你相遇相知,倾心相许,已是上苍赐予的最大福分,至于其它事我不会再去强求,亦不会苦苦相逼,只盼你活得自在自如,从容洒脱。”说罢她早已是满脸泪痕。千帆双手捧着她那梨花带雨的脸颊,缓缓地,轻柔地替她吻去点点泪痕,当他的吻落在倾雪微微颤抖的朱唇之上时,他感受到这片朱唇似乎亦在渴盼着某种温暖,某种只有他才能给予的温暖。看着那一张娇羞如莲的俏脸,他终于情难自已地深深吻了下去,刹那间,仙子手中红莲忽的掉落,池中荷花纷纷含羞闭拢。世间无限曼妙,变换成极致的朦胧美;夏夜缕缕情丝,化作了浪漫的意境诗……
深情缱绻的一吻过后,千帆在倾雪的耳边呢喃道:“不知为何,我还未饮酒便有些醉了呢。”倾雪听了赶紧俯身去拿事先备下的那两壶酒,以掩饰自己此刻的羞赧。她先是递了一壶给千帆,接着打开自己手上的那壶,轻轻一嗅之后巧笑嫣然地说道:“此时此地,没有比这荷花蕊更应景的酒了呢。”与千帆互碰一下杯盏之后便饮了起来,随后闭上双眼,慢慢回味酒的甘醇。“美人美景美酒,此刻应有尽有,神仙都会心生羡慕,敢问一句夫复何求!”倾雪俏皮地笑说道:“既饮酒,又岂能少了诗词助兴。”千帆听了点头附和道:“正是此理,那就请才思敏捷的荷花仙子先吟吧。”“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提虚抚寒柯,远望时复为。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千帆从容地饮了一口酒之后缓缓和道。“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倾雪想了一下接着吟道。“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千帆再次和道。
两人就这般边畅快喝酒,边对吟五柳先生的饮酒诗,慢慢都有些醉了,醉意朦胧间,两人不知何时已肩并肩一块躺在了小舟之上。倾雪枕着千帆健壮的臂弯,轻声细语的对他说道:“千帆,我觉着有些冷。”千帆先是替她盖上了薄毯,紧接着又问道:“那我抱紧你些可好?”在得到倾雪的首肯后,千帆将她一把搂过,使她的脸颊紧贴在自己宽阔的胸膛上,双手温柔地穿过她那散落开来的万缕青丝,低下头只轻轻一嗅便觉沉醉不已。他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好香好软啊,你的青丝简直美得不可方物。”此刻的倾雪贴着意中人温暖的胸膛,感受他胸口的起伏,早已满脸绯红,心潮起伏:这是头一次与千帆贴得这么紧,感觉竟是如此美妙,有别于跟傲山的肌肤相亲,此种美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世间万物都无法与之相较。若能夜夜伏在他这般温暖的胸膛上入眠,痛又何悲,苦又何惧,只要两情缱绻,不离不弃,其余身外之物又何足挂齿焉!这样想着,她便仰起脸望向千帆,却见他双眼微闭,呼吸均匀,原来竟是早已进入了梦乡,嘴角边还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倾雪刮了刮他的鼻子想看他会不会醒转,可他并未睁眼,只是口里嘟囔着:“荷花仙子,等一等在下……”倾雪不禁既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便又重新缓缓地躺下。再次紧挨着千帆,只盼着夜再长些,能多享受一下这难得的温存时光,渐渐的她也被困意所侵袭……
这日初八是浮羽的生辰,虽然傲山极为重视,但她自己不过尔尔,她既不喜应酬,又不爱看戏,尤其反感那些锣鼓喧天的热闹戏。于是乎,趁人不备独自一人悄悄溜了出来,不知是漫不经心亦或是刻意为之,不觉中又步入了心爱的竹林之中。“岁月人间促,烟霞此地多,殷勤竹林寺,更得几回过。”浮羽手抚一片竹叶,低声幽幽吟道,心中涌起丝丝惆怅。恰好此时,一阵清风徐来,将她吹得发丝飞扬,裙裾蹁跹,不禁勾起她跳舞的兴致。起初她跳得小心翼翼,显得有些过于拘谨,直至耳畔传来一阵悠扬清脆的笛音,她的动作才逐渐加快,过了片刻笛声渐急,她的身姿亦舞动得愈来愈快,如玉的素手婉转流连,衣袖飘飞,一双如烟水眸欲语还休,流光飞舞之中的她,整个人犹如隔雾之花,朦胧飘渺,闪动着绚烂的色彩,却又是如此地难以企及。
渐渐地一曲舞罢,停下舞步的浮羽猛然看到,方才那个吹笛之人竟是孤隐。于是她略略颔首,报之微微一笑,而孤隐仿佛还沉醉在她那灵动的舞影仙姿之中不能自拔,此刻正呆若木鸡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三叔,孤隐,孤隐……”浮羽的连声呼唤,才将他飘浮天外的思绪拉了回来,孤隐顿时有些没好意思,窘迫地笑说道:“哦,我还以为刚才那个跳舞的女子,是天上的月里嫦娥,下凡的蟾宫仙子,原来却是浮羽你呢。”“三叔惯会说笑,倒是适才,你的笛声助了我一臂之力。”浮羽红着脸说道,然后便低头含笑不语。两人沉吟片刻之后,又异口同声地说道:“你怎么不去看戏?”话音刚落,两人不禁对视而笑。“我素习清静,一向不喜那些讲究排场的大戏。”“我亦如此。”浮羽赞同地说道。“可今日如此大排筵席,都是大哥为庆贺你生辰而安排的,你居然也不笑纳么?”孤隐有一丝诧异。“我为何要领情呢,欲知我心便用心聆听,可惜他从不曾真正做到。”浮羽淡淡地说道,略带忧伤的眼神看向前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孤隐未料到她的个性如此坦诚直率,望着她的目光中难免更多了一份欣赏,就在此时,浮羽亦收回远眺的视线,落落大方地与孤隐两两对望着。此刻,微风轻抚玉面,晚霞斑斓醉人,不禁令人情丝摇荡,心动神驰,有一丝异样的情愫在两人的心中浮动。
雪浮心语:肝肠寸断乎,不堪回首尔;前尘与旧梦,随云烟淡去。娇花虽暄妍,奈何风无力;不如自为春,生机永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