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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的心理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不自觉地往米哈伊尔这边靠靠,因为这个年轻人计划的依据和他的经验是相合的。他听到米哈伊尔提出自己的意见,感觉就像受到了一种专业的认可。我们也可以看出这个人性格上的一点端倪。他很擅长逢迎,但是这种逢迎是下意识的,否则他应当逢迎看起来可以决定他生死的米伦老爷。但是他的潜意识告诉他此刻这个年轻人是最值得靠近的一个。

我们应当给这个车夫一个名字,嗯,因为他其实不是个短命鬼。车夫叫伊利亚,是个祖传的车把式。他的祖父和父亲都在一个很大的庄园上拉车,而他则有心多赚一些钱,又是个天生的好把式,才走上了这条漂泊的路。车把式有一个专业本事,或许他们自己从没有去把这当成一种本事,那就是从几只马里发现最适合当头马的那匹。让我们来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选出头马来的。

伊利亚一直就明白是米哈伊尔干掉了彼勒和安东,但是我们应该知道,一个人(尤其是车夫这种人)每天看到的东西是一些色块、线条、光影和声音的组合,他要把它们组合成什么样子全看他们自己内心是什么样子。最一开始,他看到晚宴上供主人取乐的小丑刺杀了宴席的主人,当他被痛揍之后捆起来等死时,他看到的是僭主处死了失势的王,而在米哈伊尔姑且救了他一命之后,他眼里看到的就是年轻力壮的狼众望所归地夺得狼王的宝座。

此外,伊利亚想明白了米哈伊尔需要他活着的原因。他可以证明今晚的流血是一场阴谋而不是一场突发事件。如果必须要面对市政官或者塔族的巡回法庭,米伦必然(如实地)把罪名全部推给米哈伊尔,而奴隶是不能在法庭上说话的,更不用说自辩了。每多一个自由人,水就浑一分。而米哈伊尔的确有过这方面的考虑。

按照经验,信雪还有一个月就来,这个像是年轻恋人一样的名字指的是每年冬天的首场大雪,得名于其准时和守信。它在每年的十一月准时到来。罗克赛兰有令人畏惧的冬天,静河中游以北的所有地方从十月底就会开始封冻、覆雪,直到次年三月,宽阔的河面才会解冻。即使雪量相对不丰的年头,积雪也能把人完全淹没——站着淹没。如何在暴雪到来之前逃脱成了压在众人心上的重担,对米哈伊尔和伊利亚这种熟悉旅行的人尤然。

彼勒做的也是在冰块边缘沿舔食蜂蜜的生意,他没有能力在城市里囤积木炭和果酱之类冬天的紧俏货物,只有真正的贵族老爷才能这么做。因此他退而求其次,赶在大雪封路前到达南方的大城,在迎雪节的集市前把沿路购进的货物卖上个好价钱。

他们所说的南方之城卧在静河最开阔一段的边上,沿着静河伸展出去足有五六公里,名字叫凡都,短暂地做过罗克赛兰古国的首都,如今是整个罗克赛兰最大的九个公国之一的国府。当然,在做首都那会它还要大,大得多。它是罗克赛兰最繁荣的城市之一,尽管在历史上它还要更加繁荣。整个北方所有无法在寒冷中扎根的人和事都要在冬天来临前被信雪推到凡都的城墙里来,漫长的冬季中人们会在这大城里碰面、争吵和相爱,随后再随着天气的转暖被城市呼出体外。这种年复一年的吐纳使凡都总是显得新鲜可爱。生活在罗克赛兰土地上的人最喜欢在这里过迎雪节,就连塔族人也不例外。

格尔曼讲的城镇则是离他们很近的一个静河边渡口,名字叫索万。彼勒经常带着队伍在那里购买补给。那里的人用木头盖特别陡而尖的屋顶,他们能造整条静河上最好驾驭的小船,够叫人毫不费力也能漂到凡都的大港里去。那里的日子就要紧巴得多了,要在静河往北过冬的人往往只有迎雪节和送冬节能吃上两顿饱饭。米哈伊尔曾经在索万听过僧侣唱歌,他喜欢音乐,但从来没人教他这些。

静河从最北边的雪国发端,她的水来自冰雪的血脉,流淌到草原的东边时急转向西南,怀抱整个草原,又流经漫长地向西之后,经过几个峡谷再向南流经一片巨大的三角洲,注入罗克赛兰南面的内海。静河是从每个罗克赛兰人的幼年发祥的,又把每个罗克赛兰人带回故乡。凡都是静河边几个大城市中最北边的一个,也是最喜欢音乐的一个。如果凡都离北方的森林远一点,离南边的大海近一点,还要更可爱一点。

米伦附和着格尔曼的意见,他要在索万过冬。米哈伊尔知道现在和这个新老爷拗没有意义,而且他隐约感觉到,如果自己提出留在索万,米伦老爷可能就要急着挥鞭子试图赶着所有人去凡都了。那种为了反对一个人而反对一句话的劲头真是令人生厌。米哈伊尔不说话,车夫伊利亚也没说话,格尔曼对米哈伊尔不再反对他感到欣快和鼓舞,拿出一个士兵的劲头做起了计划。

米哈伊尔一点都不讨厌这种劲头,他喜欢奴隶不安分当奴隶的样子,不然也不会冒着风险去执行一场多要依赖于偶然因素才顺利的杀戮。彼尔姆提出,可以把一部分奴隶售卖到索万做船匠,留在那里的生活比行营的苦旅要幸福得多。米伦有些不悦,米哈伊尔便紧跟着劝告彼尔姆,奴隶的归属是米伦老爷的私人事务,现在没有必要去谈。

他们摸不透米哈伊尔。在米伦的眼中,这个年轻人像一个笨拙的老姑娘手上的粗针,在重要的场合东戳一下,西戳一下。这种观感让米伦对米哈伊尔的警惕和惧怕减少了一点,他没想过,有一些人看起来涣散的原因是他们真的涣散,而极个别人看起来行为涣散的原因只是因为旁观者的眼睛看不到背后的脉络,他比他们都深刻。

讨论的第一个结果是把目的地放在索万。越早到达索万,越能以有利的价码交换一些当地人的存粮,以挨过冬天。米哈伊尔认为这是一种软弱,为了换一夕安寝而不去做最重要的事,但他也承认至少格尔曼提出这个方案是出于谨慎。

第二个话题由米伦自己提出,他要清点现在所有的行李。米哈伊尔补充说,他会肩负起监护所有财物的任务,而粮食的分配要待清点后确认。没有人反对他,米伦不反对的原因是他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缴了这个敢于动刀的家伙的械。格尔曼则认为应当抛掉大部分的辎重,舍弃掉人力车辆中的一大部分——那是一种由两个奴隶拖动的载货车辆,上面装载着油篷布盖着的货物。

米伦对这个建议不置可否,他清楚这些货物中一大部分是完整的兽皮和精制的木炭,值很大一笔钱。老实说,他决定赶往路程更近的索万,正是因为不想丢掉这些值钱货。米哈伊尔反对丢掉这些东西,他知道金钱在人们聚居的地方的重要性,不管去凡都还是索万,都要留下一些“压箱底的货”。米伦大声附和米哈伊尔的说法,连着几次打断了格尔曼的反驳。最终,在米哈伊尔的建议下,米伦同意丢掉马车上供彼勒过分享受的东西——精巧的铜火炭炉,木制的茶桌和椅子,诸如此类。这些东西昂贵,但很难卖得掉。他们又丢弃了货物中一大半的木炭。他们用得上这个,但这东西太多,又过于沉重了。这样,负担一下子大为减轻了,米伦保住了剩下的很大一笔财富。米哈伊尔以嘲笑的心境听他们决定这些东西的下场,并突然想到杜布老头就是被这些为彼勒老爷提供舒适的家伙什给压死的。

真暖和啊,今晚的篝火是用老爷们的木炭点起来的,米哈伊尔平常烤不到这样的火。他的身体和思维都渐渐地放松下来。他要由着米伦去,但是他绝对不会为米伦的任何命令去动手。不过他还有个想法,他想识点字,在到达索万之前他就要让米伦教他这个。他不是想读经书,奴隶不想读这些,但他从米伦身上看到了一种即使在如此迟钝的脑袋里都能开出花来的精明,这种精明是他所缺少的,又是他自觉自己需要的。他把这归因于文字,那些歪歪扭扭的符号。

老奴隶彼尔姆提起了下一个话题,对奴隶们的管理。所有人都同意废除给奴隶们带来永久伤害的惩罚。在座的所有人都见过安东喝完酒用棍子打断奴隶本就瘦到像一根柴薪的手臂或是腿骨,米伦也为这种毫无必要的残暴感到不适。格尔曼提出,凡是要动用鞭子,就要经过五个人中至少四个的同意,而且米伦老爷有一票否决权。

米哈伊尔敏锐地感觉到格尔曼的野心,首先这无疑是要把现在的五人会议变成一种常态,其次他要把惩罚的决定放到几个人中间来讨论,以掌握鞭打这种奴隶们已经彻底习惯、能伤害他人而不会大范围地激起反抗的权力,再次,他还把宽恕的权力塞给米伦这个会飘飘然的家伙,想要博取他的支持。米哈伊尔此时还不懂得这是一种粗糙的政治伎俩,他能倚靠的暂时只有直觉,但这直觉让他对格尔曼有了一个更高的评价和认识。

米伦不同意这种做法,他也直觉地认为不能授予一个奴隶去像主人一样鞭打另一个奴隶的权力。不过他一时想不到如何反驳这种井井有条的发言,便把目光投向米哈伊尔。真有意思,这位老爷不久前还把这个年轻的奴隶看做一头鲁莽的野兽,想拿捕兽夹把他夹了去,现在又在该动脑子的时候指望他。米哈伊尔说,可以现在制定出一套规则,来确定什么样的行为应该受到鞭笞,但是是否动用鞭子应该由老爷独断,这是天经地义的。

米伦感到了权力的稳固,还没等米哈伊尔的话说完就表达了同意。米哈伊尔适时地补充道,本来持鞭子的人应该是车夫伊利亚,但是由于米伦老爷还没有赦免他的挑拨行为,目前不能把鞭子交给他。这种吹捧和重视又让米伦感到欣悦。

于是,米哈伊尔又提出,应当把鞭子交给彼尔姆,他只有作为执行惩罚时才能动用它。实际上,由于米伦的动摇和愚蠢,还有格尔曼的部分信任,此时的米哈伊尔已经成了这个简陋会议上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