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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几位朝中重臣离开乾清宫后便走到了承天门前。吴之极、方孚敬等人先是感念首辅杨廷正圣前说情之义举,后是恭贺刑部尚书王致礼即将从一品入阁,众人一阵寒暄后便相互道别离开皇城。
如上次离开皇城一样,杨廷正与王致礼仍是同坐一车打道回府。王致礼自不必说,心中激荡、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方才在众人面前还是压制了许多,如今只剩同门师兄,当下也不再任何掩饰。欣喜之余仍不忘说落吴之极、方孚敬等人一番,畅然说道:
“今日好生畅快!圣上方才痛斥吴之极、方孚敬之言可谓是针针见血!本官早已看不惯那帮御史言官整日里捕风捉影,持道德礼法之棒喝压众臣,就是疯犬之吠!饶是师兄你心胸宽广,竟然还为那方孚敬说情!”
杨廷正听后哑然失笑,看着这个陡然走进权力中枢的愚钝师弟,也不知是福是祸,抚须开口道:“本辅为方孚敬说情倒也不全是什么心胸宽广,也是一心为公。出了陈文平这档子事,留下方孚敬这个兵科都给事中,那么兵部右侍郎这个权重之位便不可能再从辽东诸人中选拔!人心易变难以为靠,相互制衡也是为了忠心国事!仅此而已!”
“都说朝堂复杂险恶,其实只要看清大体即可!致礼,你也在京中多年,你觉着如今这朝堂局势如何!”或是怕王致礼心思愚钝,看不清局势,首辅杨廷正当下便考教起这个同门师弟。
“嘿嘿!岂能不知!师父在京时便说过。咱大炎如马车,南党是拉车之马,为圣上治国理政;辽党是拍马之鞭,为圣上监察百官;勋贵为屏壁之厢,为圣上统军卫国,而圣上则是稳坐车中,统御天下。历朝历代体质变换更迭,但只要这行政、司法、军事三者不乱,则圣上无忧,国家稳定!”王致礼侃侃而谈。
“看来致礼仍将师父之言铭记在心!那你说说,圣上为何如此布局!”杨廷正继而笑问。
“前晋乱世,北狄之祸,北方民力财力几尽枯竭,虽立国以来,圣上休养生息,不断恢复北方实力,但仍需经年累月之功方可见形。然南方则是承平日久,未经战乱,又不断吸纳北方之人,尤其是江南、闵浙、两湖之地占天下赋税七成之上,可谓是集国之精华膏腴,此乃大势也!”王致礼跻身中枢多年,对天下大势也是清楚。
“北狄南侵,北方官绅一扫而空,圣上起义兵于辽东,征战八载而定天下,救北方子民于水火,北方士民奉圣上为正统。然南方则不同,虽传檄而定,但官员、士人大都是前朝旧吏,心中仍视圣上为辽东蛮子。圣上不能全力整合吸收南方财力民心,也无法武力弹压制服,故而大举重用南方士人官员以拉拢控制南方半壁江山,所以形成如今的朝局!”王致礼分析地头头是道,杨廷正不断点头认同。
“致礼所言甚是!既是如此,那致礼可知圣上今后又会如何?这朝局又会如何变换?你我南方大族以及所谓的南党官员又该如何应对呢?”杨廷正淡淡问道。
“圣上此番擢我入阁,也是安抚朝中南党人心,想必今后也是一如之前那般!至于你我今后该如何应对!无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今圣上虽是军伍出身,但雄才大略,宽待士人,爱惜百姓,威震蛮夷,实为有道明君!师兄你我二人虽出身南方,然自幼读圣贤之书,行报国之志,自当以管子、武侯、酂侯为榜样,上不负君恩,下无愧百姓,做那万世文臣之楷模!”王致礼此刻心潮澎湃,一表心中大志。
“咳咳!致礼所说对也不对!”杨廷正听罢王致礼的慷慨之言,哭笑不得,他相信自家师弟所言非虚,但是空有大志,而无韬略,最终仍是一场空罢了,当即摇头点拨:“致礼所言甚是,为人臣者当是如此!可空有大志,胸无韬略,一个行将就错怕是壮志未酬身先死啊!南党为马,但这马力不足,必要更换补充,故而圣上几年来连续启用李越、周立极这般人等充实朝堂。辽党为鞭,可日久糜烂,不能控马,故而圣上重用諜卫严控朝堂。勋贵为厢,可这厢木日久生虫,故而圣上用宦官监军,设镇守太监监督武将。种种作为,只为握朝堂天下于掌中,集所有权力于一身,今后只会皇权日盛,思想统一,不会再现历朝历代权臣之事!此是其一!”
王致礼听后愕然。
“其二,圣上重用南党,只是拉拢安抚,乃是一时之势所迫,绝非倚重!圣上之志远不止南方,而是将北狄逐出漠南,彻底解决北方蛮夷!西南土官作乱频繁,南方物力未能消化,北地民力萧条,故而蓟镇一役虽是大胜,但仍未大举出兵!这些年,北狄金丹汗统合草原各部,积蓄实力,两国已是僵持,拼的就是时间!”杨廷正顿了顿,接着说道:
“昔日,师父在任时,建言圣上,以北人官南,南人官北,而南官北调,皆升一级,表面上为南官博利,引得南官众人相庆,辽党全力弹劾,但圣上欣然依允,只为徐徐削弱南方士绅。后又为圣上制定“南剿北抚,先南后北”之国策,本辅断定,西南平定之后,圣上必动南方,漕运、盐运首当其冲!之所以此刻仍旧安抚,只为用南方之财力物力支援西南战事!”
“致礼!这些你可想明白了!你入阁后,勿要事事尊我,而是秉公办事,事事尊君!凡事应以大局为重,以圣上之想而动。远的不说,当下有两事,你且谨记:这一是依律办理陈文平案,不得借机扩大,若是刑律有迂回之处,尽量善待陈文平等人家眷,以免朝堂攻讦。圣上今日将吴之极、方孚敬等人高举轻放,以为你入阁扫清障碍,廷推之时定无异议。你可要明白圣意,莫要再起事端!这二么,卫国公韩雍上”平南十疏”,建议圣上在西南之地全面推行“废司设府”之新政,折子已经递入内阁了。韩雍乃辽东老人,威望甚高,想来这辽党诸人不会反对。故而你当全力动员南方出身的官员们主动前往西南任职,传授道德礼仪,教化西南土民,确保新政顺利通过朝议。务必将新政推行,毕其功于一役解决这几百年来的土官之乱”
杨廷正一片苦心地叮嘱王致礼,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叹了口气后,又接着说道:“什么南党、辽党,皆是愚蠢之人的短视!我辈文人,饱读诗书,这地分南北,可这礼义廉耻忠孝信悌、这家国大义岂分南北!圣上不是前晋惠帝志大才疏之辈,而是刀山血海里闯出来的雄主!只是这十年的太平日子,让那帮整日里鼓吹辽党、南党相争,实为自己谋利的朝中宵小们忘了圣上当年沾着血的那杆铁枪了。吴之极没有忘,你我也不能忘!”
“师兄所言如拨云见雾,致礼还是心思愚钝!这以后,还要师兄多多提点!”王致礼长呼了口气,心中得意之情如今已是冷却大半,听了杨廷正的一席肺腑之言,方觉自己仍是差的甚远。
“哈哈哈哈!”杨廷正听后忽然开口大笑,而后又一脸认真地看着王致礼说道:“愚钝也好!致礼啊,我若是圣上,也会喜欢你的!若是他人在圣上面前得意洋洋,不可一世或是俯首帖耳,高呼万岁,只会让圣上厌烦,而你不同!圣上则是开心!”
“哼!师兄又拿我说笑了!即便再愚钝混账,也不会如此吧!师兄又诓骗我了!”王致礼宛如发觉被骗的稚童般板着个脸。
“哈哈哈哈!师兄此番没有哄你!”杨廷正见状又忍不住笑出声来,接着说出缘由。
“无他!只因帝臣不蔽,简在帝心。”
王致礼顿时无语,即便再愚钝也明白其中之意。这原本是多少文臣梦寐以求的境界,此刻王致礼听起来都像是师兄在嘲笑自己。
“好了!好了!且与你说个正事!”杨廷正又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开口“方才圣上赏你御酒一坛!那可是三十年的江南春!本辅也就是在圣上赐宴之时,有幸品尝过!啧啧!这等美酒可是喝一坛少一坛!晚些时刻,差人送到本辅府上!”
“不行!圣上就赏我一坛!我还想留着小女青屏出阁时再饮呢!”王致礼一听便直接拒绝。
“你这混厮!对待师兄也如此小气!方才本辅嘴皮子都冒烟了,都说与狗听了么!简直是枉费本辅的一片兄弟情义!”杨廷正见王致礼竟然直接回绝,当下也是怒目圆睁,仿佛看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最多半坛!”王致礼也是红着个脸,想了许久方才妥协,仍是不断埋怨:“以前,在师父身边时,你就一直欺负我。一起喝花酒被师父发现,说好一起咬死不认,结果你偷偷认错,平白让我受师父责罚!如今都是首辅了,还想着占师弟便宜!”
“嘿嘿!师兄那不也是为了带你去开开眼界么!半坛就半坛吧!回头我送你三坛十年的江南春,这不就抵回来了么”杨廷正见王致礼又上当了,一脸开心得意。
“呵呵!要不我送你十坛十年的江南春,你还我一坛五十年的江南春,算你占便宜了!”
两人在车中一路拌嘴,相互攻讦,一直到杨廷正府前。杨首辅估莫是被王致礼气的不轻,头也不回地直接下车气呼呼地走进府中。王致礼也不低头,直接高声喝令仆人驾车回府,引得前来接引的首辅家仆心中疑惑,自家老爷今个是怎么了?前几日不还跟尚书老爷好的紧呢!
就在王致礼将气呼呼的首辅大人刚送到府上的时候,王致礼府中却是一片忙碌。府中仆人都知自家老爷破下大案,心中欢喜!这不今个宫里遣人到府上,说是圣上召见,而后一脸笑容地领着自家老爷进宫面圣去了。老爷临行前交待管家,今晚隆重设宴招待包推官、小韩将军还有那紫阳小真人。于是,未时一过,整个府中都忙碌了起来,一片开心快活,仿如过年般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