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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到了酉时,本该是一片寂静的景穗宫中今日一片欢腾,灯火如昼。来来往往的小丫头今天也格外麻利,总管已经吩咐过了,今日陛下再为使臣设宴,绝不可在他国使臣面前出了岔子。
伏南乔搀着一脸病容的荣信长公主款款走来,虽是病容,却手帕掩着鼻口,时不时轻轻咳一咳,虽是三十以外的年纪,却看起来更加端庄雍容,全然不失皇家公主的体面。她一路走来,纵然是一路的宫妃少妇也未必及得上她的风采。
伏南乔扶着荣信长公主,小心地搀着,后面的丫头为她侍弄裙摆,既尊贵又体面。伏南乔面上却有些担忧,忍不住劝道:“母亲不是最不爱这些宫中宴会的么?从前避之犹恐不及,怎么如今病了反倒还要撑着病体前来赴宴?”
长公主停下脚步,看着年华正青春的女儿,轻轻言道:“并非我不爱这宫中宴会,实是你父亲不爱.我自幼长在宫中,深宫无趣宴会上却可以见到宫外的人,怎会不喜?是你父亲不爱这等人声聒噪之处,因而我不得不避着。”
伏南乔一惊,自从爹爹的噩耗传到金陵,母亲就好像自欺欺人一般再不愿意提起爹爹,连着家里人也不敢提到半句,今儿是想通了么?伏南乔暗思,于是睁大眼睛疑惑道:“母亲,母亲这是?”
“没什么,你的婚事你父亲原本就说要为你好好相看的,眼看着你有三年的丁忧在身,只怕是连婚事也耽搁了。多出来走动走动,若是有了合心意的男子,也好早早定下。虽然你暂时不能提婚事,双方家长心里有个数,再往陛下那里知会一声也算是定下来了。”长公主慈爱地摸摸伏南乔的发髻,把她耳朵前面的碎发都拢到耳后去。
伏南乔却把头一偏,长公主摸她发髻的手顿时尴尬地停在了原处,伏南乔这才想起母亲尚在病中,但她心里仍是委屈:“女儿已经说过了,女儿不想嫁人,谁也不想嫁。
长公主却盯着她的眼睛,只看得伏南乔心里发虚,才教育南乔:“真不想嫁?你并非不想嫁人,你只是嫁不了想嫁的人,是不是?”
这话戳到伏南乔的痛楚,几乎是同时鼻子一酸,伏南乔便难过起来,“母亲也要逼迫我么?昔日嬷嬷和南乔讲,当年皇宫上下都不同意母亲与爹爹的婚事,但是母亲却硬着性子嫁了。母亲不是总教导南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么?南乔只是想效仿母亲,不求无价宝,只求有情郎。那些功名财富,咱们不缺,南乔只想嫁个喜欢的男子罢了。母亲会成全南乔的吧?”这话在伏南乔心里前前后后揣摩了很多遍,她本不是藏得住话的女孩子,却不得不为了爱情一点点收敛。
长公主却不再看南乔,她从南乔的话里想起从前,忽然泪眼朦胧,连睫毛上都沾着水汽,自嘲道:“我倒是宁愿你没有母亲当年的所谓骨气,我如今才明白:我的父皇和兄长是何等睿智,我怎么就当年能固执成这样?但凡我当年有上半分怯懦,又何至于此?不过是仗着父兄宠爱罢了。南乔,我走过的路,你难道一定要重蹈覆辙么?你年纪还小,将来会遇到更多的优秀男子,你看这金陵,难道我北宛的男子还不如他南齐的男子值得托付终身?”她这话里有着半生的感慨,提及故去的父皇甚是戚戚然。
南乔知道母亲伤感,但是对于陷入爱情中的女孩子而言情郎是不容任何人品评的,所以伏南乔仍是为兰琦辩护:“母亲喜爱爹爹的俊秀儒雅,女儿也一样,咱们北宛的男子孔武有力却太过粗心,然而南齐的男子却细腻温文,这是母亲从前说过的。兰琦身上有父亲的影子,看似放荡不羁,潇洒自如,实则对凡事都有自己的坚持,讲信用,且极其细心。”
长公主颓然笑道:“未想到竟是我害了你,我只愿你将来莫要怪我。”
伏南乔不明所以,转着眼珠子一片茫然:“南乔怎会怪罪母亲?母亲是南乔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自从爹爹死后,南乔便和母亲相依为命了。
“并非不许你喜欢南齐的人,只是为何一定要是兰琦呢?你看看这次来和亲的兰阙?他是兰家的长孙,身份比兰琦还要尊贵,难道不好么?”
伏南乔十分不解,辩驳道:“兰琦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么?为什么母亲一定要拦着我?我不过是喜欢个男子罢了,陛下要为他赐婚,我连嫁给他都不成。那兰阙是什么样的人。母亲当真不曾耳闻么?听说他还一度和自己的弟媳有染,和家中的婶婶关系非凡,这样的人南乔怎么敢嫁?母亲一定要这么羞辱女儿么?”伏南乔的眼泪已经落下来,她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阻拦自己呢?兰琦愿意娶素婧自己已经很难过了,没想到还是阿池做得媒,而今母亲也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看着女儿的眼泪一颗颗落下来,长公主心下不忍,闭了闭眼。长公主面上凄然,心知无法言语上动摇素池的心思,只好往前走:“先走吧!”这个女儿终究被保护得太好了,她没有他父亲的城府算计,也不曾有自己身上的洞悉能力,却继承了父母二人身上的偏执,再加上后天培养的热忱,她的心思如何才能改变?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毁了自己?不行,她决不能和兰琦有所关联,一点点都不可以。
长公主心里也自然不愿意女儿和兰阙这种人渣有所关联,只是想试试伏南乔到底有多想与兰琦在一起,却没想到她能坚定成这样。算了算时间,这个时候宴会应该可以开始了,再走得慢一点,时间应该会刚刚好。
长公主与伏南乔到的时候,宴会果然已经开始了,南乔扶着脸色苍白的长公主向陛下告罪陛下心疼妹妹自然不说什么。皇后也体恤地问了几句,还命令太医去瞧瞧,赐了药,还把南乔拉在手里仔细问了问,甚至把手腕上的玛瑙手串也给南乔带上。四周的贵女张望着,看得南乔身上发冷,南乔下意识朝着最近的一道眼刀回过去,是皇后的嫡亲侄女,楼锦玥。众女看皇后对待南乔如此亲近,心里的醋意都翻腾成大海了。伏南乔懒得应对,便匆匆跟在了母亲身后跪坐着。
伏南乔没什么胃口,只是仔细照顾着母亲,看得皇后连连夸赞:“本宫真是羡慕长公主有南乔这么个贴心的女儿,你看看,多有孝心!”
贵妃在一旁冷笑,先前长公主想用南乔与豫王府结亲,难道皇后会善待伏南乔不成?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贵妃也知道皇后与长公主之间有过合作,但是楼皇后这个人从来没什么远见,过河拆桥,只会做做面子功夫罢了。想到今天皇后设宴的目的,素姜更是撇撇嘴角,幸好哥哥聪明,早早将阿池和素娅送走了,要不然这会儿为难的一定是素家人。
长公主显然对皇后兴趣缺缺,“皇嫂忘了?琪儿公主养在您膝下,太子殿下更是孝顺,谁也比不上您这儿女双全的福分!”
听到太子,皇后下意识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璃儿孝顺,谁知竟然遇上如此歹毒的······”一句话未完,竟然当堂泣不成声。
素姜最厌恶她这惺惺作态的样子,头一偏道:“外使尚在此处,皇后莫要御前失仪!”当着满朝文武家眷提醒国母仪态,素姜这个皇贵妃最是霸气。
伏南乔感觉到对面几道目光都在打量自己,十分不礼貌,于是她刻意往一个那边看了一眼,是南齐的使者们,一直上下打量半点不顾忌的是兰阙。
伏南乔看着兰阙,这人嘴角噙着笑容看着自己,与兰琦一样的桃花眼十分风流,此刻这么盯着自己的时候伏南乔竟然有些心猿意马。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哪里被男子这么一动不动地注视过?伏南乔觉得有点泛恶心,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兰琦看自己一样,于是伏南乔向母亲请示,喝多了酒出去醒醒酒。长公主自然知道她为什么出去,但是她今天另有打算,南乔不跟着刚刚好,再加上都是南乔熟悉的地方,所以长公主嘱咐南乔:“出去走走就早些回来,身边的人让她们跟着!”
伏南乔走了一刻钟之后,长公主挑了个空子就走了,荣信长公主向着御花园旁边的灌木丛走去,后来身边感觉到有人的脚步声。她接着往前,一直走到灌木丛的最深处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喝道:“何人如此大胆?”
“荣儿你约我来此,为何有此一问?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那人声音浑厚,全然不似大殿上答话时的喑哑,这个声音几乎让病中的荣信长公主脚下一滑,但她确实身子一颤,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地转过身。
面前的人是南齐的使者,南齐的皇叔,萧境。
从荣信长公主和伏南乔进殿的那一刻,萧境早就注意到了这母女,他的心思几乎完全放在她们身上。后来见兰阙痞痞地打量南乔,他心里既愤怒又无力。再看到荣信瞥了一眼之后出了大殿,他便暗自让下人跟着,自己再偷偷跟着进来。
荣信长公主已经面白如纸,“我该叫你什么?是南齐的皇叔?还是·····”尽管荣信长公主努力地平心静气,但是这话说出,她的声音竟敢忍不住再颤抖,“还是我的夫君,北宛的益阳候兼驸马伏修?”这个南齐的使者皇叔竟然是自己最亲近的枕边人?
萧境往前走几步,看着这张熟悉又美丽的面容,将长公主重重地搂紧怀中,深情又无奈:“荣儿,你怪我吧!你怪我吧!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是有苦衷的,你听我说······”
荣信闭上眼睛,已经不忍再看,她哽咽道:“苦衷?你有什么苦衷?你有你的国,你有你的家,难道我便没有?父皇给你高官厚禄,我又何曾负过你?北宛的公主们大多私下荒淫无度,我的姐姐们圈养男宠,可你看我的公主府却一直守得是你侯府的规矩。连那园中一草一木无不是遵照你的喜好,我可曾对不起你半分?你何曾对得起南乔?你在她心里是完美的父亲,是个勇武的将军,是读书的儒将,难道要我告诉她:他的父亲是个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小人?”
萧境后退一步,荣信将他的手往后一推,自己也没挡住退了一步,萧境大声道:“不,不,不要告诉他,不要告诉南乔,我求求你!”
荣信长公主终于忍不住怒了,喝道:“现在你没脸见她了?你当初假死的时候怎么不告诉她?她为了你哭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心里何曾有过我们母女?你都已经死了,我们才知道你竟然还有个儿子。当年我生了南乔身子不好,我想为你生个男丁,可你说我的身子最紧要,姐姐们都说我有福气,如今想来你怕是早已有了打算吧?你要在北宛安家落户,你的妻子必须出身高贵,然而儿子就不一样了,只要身上有着你的血统,是谁生的又有什么紧要呢?我说的对不对?”
“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那个孩子是当年在军营里一个军妓的孩子,我并不知道她怀了孩子,我真的不知道。”
荣信直接接道:“你当然不知道,要不然你不会将她养在外面,任她在外面雨打风吹。你死了,是我将你的骨肉、你的女人接进府中,有多少人笑话我你知道么?可我不在乎,哪怕明知道你背叛了我,一想到那个孩子身上流着你的血脉,一想到这是你的一个心愿,我宁愿将所有的苦都咽下去,只要你能在九泉之下瞑目,只要你愿意在那黄泉路上等等我,只要·····”长公主说到这里已经近乎癫狂,萧境试图去拉她,却被她躲开:“我以为你死了,做梦都想着只要能再见你一面便是我死了也甘愿。可是如今我倒宁愿你是真的死了,何苦这样磨我的心?我这一生,算是被你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