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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草木衰败已经被封条封印的大将军府,曲径通幽处却别有风光,正中间的暗室里灯火昏黄,重曜将身子半靠在漆红色的太师椅子上。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男子,须发半百,眼睛里透着精明和朗健,这人正是曲之辛。曲之辛一番话刚刚说完,重曜便问道:“素岑既然人在锦州,怎么容得那些流民就此伤了宁璃臻?”重曜对于宁璃臻从来半点好感也无,因而一直都是直呼其名。
曲之辛如今已经是豫王座下第一把交椅,所有的情报信息都是第一手资料,然后经过他的选摘送呈豫王殿下。只是连豫王自己都不知道,曲之辛的消息往往都是先送往重曜这里,然后再酌情送往豫王府。曲之辛乃是豫王府的幕僚,清河王虽然依附于豫王,但是为了避嫌谨慎起见还是选择在从前的大将军舒云净的府邸相见。一来这里已经四处萧条不复往昔,如此可以掩人耳目;二来重曜自幼常常在舅舅家玩耍,而曲之辛也算是常客,一来二去也算是二人的故地,触景生情心中别有一番感慨。
“殿下您有所不知,据报那日锦州与宣州的流民争执不下,锦州的百姓为了这批奴隶确实已经付了钱财,而且很多百姓是心甘情愿被买卖的。而宣州的百姓起初是因为没有了口粮难以糊口不得不卖身求生,卖完了女儿卖妻子,卖完了妻子卖儿子,后来连自己都卖,人饿极了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后来太子殿下到了宣州,在宣州城大肆施粥,粥棚几乎在宣州随处可见,于是原本已经被卖掉的宣州人宁死也要逃回去,锦州人不放人,这才跟锦州人起了冲突。后来双方争执起来,几乎是明火执仗,太子殿下听闻只带了贴身护卫便匆匆前往。宣州一带的官员这些年极力搜刮民脂民膏,百姓天怒人怨,一听来得是当朝储君便按捺不住,民怨之下便有人大胆起了歹意。”
重曜听了,脸色只是淡淡的:“我们这位太子养在深宫,不过读过几本书看过几年折子,就真以为那是民间疾苦了?素家的人倒是真的有胆略,敢把当朝太子明晃晃仍在一群满身戾气的流民中间,还真是放心。”重曜的讽刺很明显,对于宁璃臻他是一向没什么风度的。
曲之辛的话还在继续,“虽然有太子殿下刻意隐瞒不报的原因,不过素岑不救援听说还有旁的因由。”
“哦?”重曜倒是能想象宁璃臻一直希望用和平的手段来解决问题,然而素岑习惯了用兵器解决,所以宁璃臻不通知素岑再正常不过了。毕竟没有谁一开始就知道是那样的结局。
“据密探来报,素岑与太子殿下之间生了嫌隙,具体内容不清楚,倒是也不难猜。”曲之辛轻轻抚摸着胡子,笑吟吟道。
重曜呵呵冷笑道,“以宁璃臻那个执拗性子,出了宫还要摆太子的谱,真以为自己是谁?素家如今什么地位,也不看看清楚?别人巴结都巴结不来,他倒好就这么硬生生得罪了素氏未来的继承人。”
曲之辛接道,“这也难怪,太子殿下在素家那位郡主身上费了那么多年的心思,可是这郡主呢?一转眼换了主意,人人都非东宫不嫁,这位郡主倒是作风清奇。也难怪太子殿下对素岑也有些意见。加上靖国公多年摇摆不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东宫反戈一击呢?谁让素家还有个女儿在豫王府呢?这位素氏嫡女尽管如今已经连正妃都不是,但是在豫王府乃至在宫中地位依旧地稳固,可谓风生水起。素家的女人,真是红颜祸水!”
重曜面色微变,站起身来神色不明:“本来还想着要怎样离间素岑和宁璃臻的,如今看来倒是本王多虑了。”宁璃臻竟然把这么大好的机会拿来得罪素岑,重曜实在是不理解,不过对于自己而言,好像瞌睡了有人给递枕头一样。
“太子殿下一到宣州就大肆施粥,甚至征用了军粮,眼看着军粮要见底,素岑公子终于中途给拦下来了。这么一来太子殿下就不满了。而后素岑坚持将宣州当初无奈卖为奴隶的百姓由官府出面以低价买,然后还他们自由之身。但是太子殿下坚持当初那是强迫的买卖不能作数,更遑论好好的平头百姓怎能当做奴隶物件一样买卖?”太子一直是豫王府观察的重点,因此即使太子远走宣州,豫王也在宣州锦州派了不少耳目盯着,曲之辛更是一点也不敢放松。
“可笑!简直妇人之仁!父皇在东宫养了一群酸儒真是没白养,凡事拘于教条,当真不可取!后来呢,素岑怎么说?”重曜说起素岑,便不忍想起素池,这对兄妹一样的执拗,一样的务实处世,若是她在又该如何呢?
曲之辛向重曜解释当时的状况,“听说素岑公子直接将宣州的大半官员直接下狱,严加看管,其他人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于是诺大的宣州变成了素岑的一言堂,太子殿下几乎是被架空了。这位素家的少公子虽然年纪轻轻,从无半点政务经验,然而做事老辣圆滑,有乃父其风。殿若是想要素家的助力,或许可以从此处着手。靖国公将世子的分封礼迟疑了多年,世子只怕也是心有怨怼的,只要殿下有心,再加以引导,即使不能让素家为我所用,只要不站在太子或是豫王一边,将来保持中立也是极好的。”
重曜对这倒是自信,“先生请放心,素家不会为谁轻易地摊牌,谁是最后的赢家,谁便得到素氏的拥戴。天下都以为得素氏便得天下,其实不然也,是欲得素氏,必先取天下也。素家的人喜欢下注,却只在最后终局的时候堵上一把,谁留到最后,谁便是素氏的王。素岑虽然年少,却绝非看不清形势,要他倒戈无异于异想天开,这不可能。”
曲之辛思虑着重曜的话,“殿下说得在理,只是素家实在是太关键了。靖国公府在朝堂上的地位举重若轻,殿下若是觉得素岑难以相商,换个人如何?”曲之辛精明的眼珠璐璐得转着,只一眼重曜就想到了他的意思。
重曜低着头,眼中有光华流转,抬头的时候却一双重瞳什么都看不清晰,过了好半晌,曲之辛才听到重曜的声音一字一顿:“先生是说,要本王求娶素氏的女子?”
曲之辛本来只是试探,重曜对于联姻之事原本十分抗拒,一来他身份尴尬,身份匹配的女子大多不愿意处在这个境地;二来重曜性情喜怒无常,又喜好独来独往,因而联姻的事情确实是第一次谈。
曲之辛以为重曜会打断,却没想到等到曲之辛把话说完,重曜才坐在一旁,眼睛盯着那灯火道:“先生说的,是谁?”素氏的长女做了豫王妃,四女被陛下赐婚赐给了兰琦,如今正值适婚年龄的待嫁女儿,莫不是素池?她的身份,她的言行······都是这金陵城里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
曲之辛用桌上茶杯里的水蘸上手指,一笔一划地在桌子上写下“素娅”两个字,重曜原本热情的心一点一滴地凉下去。但他很快就收敛了神色,貌似不经意地问道:“素娅?”
曲之辛以为重曜是不知道金陵的女孩子,于是不厌其烦给他讲解:“素娅,素氏五女,善画意,精于箜篌,沉默少言,精于医术,端庄秀丽。”
重曜眼皮都没有抬,只浅浅笑道:“先生莫非认为本王配不上靖国公的独生爱女?”
曲之辛赶紧解释道,“殿下明察,老夫怎会有如此想法?一来,郡主身份过于扎眼,太子未废,豫王尚在,殿下眼下还是韬光养晦的时候,若是娶了素池招了豫王和太子的注意,只怕是得不偿失。二来素家这位郡主只怕是颇有野心,殿下未来的主母定然要宜室宜家,端庄持重才好。”曲之辛未出口的话是素池虽好,但是素池在太子和兰琦之间游移,这样的女子想必不能安于内院。
重曜转转手腕,轻言道:“花有百样,人有千面,哪里是市井传言可以得知的?况且世间多庸碌之人,慧眼识珠者几人?素池,素池······”重曜低声道出她的名字,觉得二人之间遥远甚至不可及。
曲之辛看看外面的天色,就快要天亮了,便听重曜沉吟道:“先生这些年辛苦了,劳先生日日在豫王府为本王筹谋,本王心中由是感激。”
重曜不是矫情的人,这句话出口确实真心实意,然而曲之辛却坐不住,直直站起身来:“殿下何出此言?实在是折煞老夫了,舒氏一族乃是老夫的旧主,早年报效军中,蒙受舒将军一再提拔,授业之恩实不敢忘却。将军一生沙场征战屡建功名,可陛下却昏聩至此,忠臣下狱,战将皆亡,老夫却苟延残喘至今。若不能为将军一族洗雪沉冤,将来九泉之下何面目见将军?”曲之辛说到此处已经眼圈泛红,越是年岁渐长,越是泪眼婆娑。
重曜扶起快要站不住的曲之辛,“舅舅一家是被我害死的,这辈子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一定要得到皇位,颁发诏书为舅舅平凡,为舒家平反。但凡参与了此事的人我一定会手刃他们,用他们的热血去祭奠素氏含冤受苦的族人。”
每次想到复仇,重曜的心里总是能掀起一阵极大的快感,仿佛全身的血脉都在舒张,多年的压抑渐渐有一个地方可以释放,为舒家报仇!为舒家报仇!重曜的重瞳里怒气翻涌,神色流转依然是怒不可遏。
曲之辛见他这模样既欣慰又忧虑,欣慰的是在父皇和母族之间重曜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母族。忧虑的是这几年他看似面上越来越平静,实则心里的压抑感情越来越重,好像情绪越来越容易失控。
重曜压下心里的不适,转而问曲之辛:“二哥那里如今什么样了?”相比太子殿下,重曜对豫王还有几分尊重在,未必是亲兄弟的尊重,时不时却是从对于对手方面的尊重。不管怎么说,豫王殿下为了国家多年领兵,相比在太子殿下的养尊处优,确实算的是一带你王者了。
“豫王殿下近来对陛下多有不满,正如殿下您所知道的,陛下虽然有意派兵长住平城,想要趁机收拾南齐。但是陛下似乎迟迟拿不定主意,眼下素家的五姑娘还要和南齐的质子成婚,南齐派出使者来求取公主陛下也似乎并不反对。豫王殿下只怕是早就坐不住了,殿下的意思是······”曲之辛常常出入豫王府,对于豫王的情况可谓是了如指掌。
重曜轻轻笑道,“不急,眼下还不是时候,不过,快了!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几天!”
曲之辛点了点头,便躬身行了一礼:“既然如此,殿下的意思老夫记住了。殿下放心,必当从命。”天色快要亮了,曲之辛走出暗室便有黑衣侍卫带着他进入一个花厅,在拐角处没入一间耳房,这里便是密道所在了。重曜对次次的相见实在是谨慎又小心,生怕出了半点纰漏,这一点大概就是他多年谨小慎微活到现在的原因吧。
曲之辛刚出去,天映就进来了,重曜有些累了,也不睁眼只懒懒地问道:“何事?”他的声线明显比平时更加慵懒,最近这段时间旧疾复发,再加上诸事缠身实在是无暇修养。素池躲着不见他,豫王心里不顺更是不曾来往,太子去了宣州还要时时盯着,更何况清河还有一支奇兵,实在是分身乏术。
天映抱拳行礼,“暗卫传来消息说是素池姑娘病了。”
重曜眼睛顿时一清明,“病了?何时病的?什么病?御医去过了么?怎么说的?”他一连串的问题搞得天映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