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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初一无法形容当她发现自己肢体残缺时的那种惊骇。

我们行走在路上,发现别人目盲、侏儒,甚至只是因为白化病一头白发,就会忍不住侧目。同情吗?有的。但是也有害怕,以及非我族类的排斥。

这跟是否是好人无关。仅仅是对与众不同的恐惧。李初一有一个大学同学的牙齿是地包天,工作领工资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矫正牙齿。成年人矫正牙齿过程漫长痛苦,但她义无反顾。她对李初一说:“我并不丑,性格也不错,但是从来没有男孩子追我。因为他们怕别人说:‘哈,你是那个地包天女孩的男朋友’。我现在想来,已经明白为什么中学的时候我年级第一,却总是成绩第二的女生当学生代表在全校大会上发言。”

些微的与众不同就能导致一个人自卑。何况健全人突然残缺——再也不能行走、跳跃,而且残缺的肢体永远与美丽绝缘。这能让人癫狂。尤其绿萍这样曾经光芒万丈、一双腿犹如上帝恩赐一般的女人。李初一忽然就理解了绿萍的绝望。因为这现在也是她的绝望。

李初一躺在床上不动,深呼吸,试图把自己的情绪剥离,尽量冷静而逻辑清晰地回忆事发前后的一切。

那天晚上她挂断电话后,她弟弟又拨通了电话。

“姐,你别激动,”她弟的声音有青年人的明朗,盖过了李爸李妈的咒骂声,“你知道的,咱爸妈没文化,不懂好好说话,他们也没有你以为的意思,车子的事情咱妈就是顺口一提,你不乐意没啥子。不过你的话伤到爸妈了,他们伤心得很,要不过两天你再给他们打个电话缓和缓和?”

李初一轻笑出声,她这个弟弟读书不行,干啥啥不成,但人长得体面,嘴巴甜,不但从小是父母的心肝,街坊邻居也喜欢他。对她所承担的繁重家务,总是说:“你是大的嘛,又是女孩子。”

父母不能对所有的孩子施以一样的爱本就不公平,何况还有重男轻女。她像野草一样独自顽强生长。

李初一曾经想过,自己的父母缘分就是少一点。但是她不让自己去怨恨,也从来没有违背过父母,就跟别的从重男轻女家庭出来的女生一样,长大后拼命回报父母和家庭,渴望得到父母的改观和重视。

如今也该到头了。

李初一像她弟一样客客气气地道,“是我失态了,大喊大叫又解决不了问题。再见。”

“姐,”她弟连忙喊住她,“爸妈是老辈人,想法比较传统,他们是偏我一点,你别跟他们计较好吗?毕竟以后你总要嫁人,父母都我一个人养老……”

“你真是懂事明理,”李初一说道,“不用我养爹妈?那我每个月两千块的生活费退给我行吗?再签个协议,以后爸妈生养死葬都归你一个人管。”

“呵呵……”

“呵呵,”李初一也笑,“我知道你不会签。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从小你就会装,家里的果子、鸡腿有外人在的时候你就会说‘我留着跟我姐一块吃’,转头就一个人吃完,我碰一下立马嚎啕大哭惹爸妈骂我。你读高中的时候你拍着胸脯说:‘姐我不要你给生活费,我不是你的责任’,转过头就跟爸妈抱怨‘一个月才给500不够用,让她多给点行吗’。还有当初我要结婚,你怎么说的,‘我帮你跟爸妈做工作,咱姐夫彩礼不用给’,结果你怎么劝的爸妈?‘她嫁了人以后就帮衬不到家里了,彩礼五万怎么够?起码得十五万’。”

“姐……”

“呵呵,从小到大,哪怕你有一次表现得对我真的有姐弟的感情,”李初一不理她弟几次想插话,“如果你真的有把我当姐,我绝对会继续对你好,你是我弟,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呢?以后帮侄子侄女读书出学费我都乐意。物质可以单方给予,感情却应该彼此回应,我累了,以后我不管你们了。你再想找冤大头,让爸妈给你生一个妹妹去。”

“……姐,你把我说的挺不好意思的,好像我有多坏一样,”话筒传来她弟的带笑的无奈的声音,“咱爸妈是疼我比疼你多一点,可是咱们这谁家不是这样的呢?养儿防老,真的,姐,以后咱爸妈肯定得我管得多。”

并不是谁家都这样的。并不是所有的父母兄弟都这样的。李初一笑了笑,没有再争辩。她又不是二十出头眼界狭隘的小女生还要与人去做无谓的争辩。争辩总是无法说服彼此,不如缄默不言,坚守本心。“行了,别的不说了,以后每个月我会按时给爸妈他们一人打500的生活费。其他时候别联系我了。”

“你这样行不通,爸妈不会同意的。”她弟说道,直接把电话给了他妈,“姐说以后不管家里了。”

李初一唇角勾了勾,听她妈在那头窜出一通谩骂。

“你死了?吱声都不会?”李妈察觉了李初一的静默,顿时又不满意了。

“我们老板付我工资,所以他训我的时候我听着。虽然我不一定服气。你生了我,所以你骂我我听着,虽然我很生气,”李初一淡漠地说道,“你骂完了吗?骂完我挂电话了。”她明天就去换一个号码。

李妈气得哇哇大叫,李爸劈手夺过电话,“你恁个不懂事!哈?你有脸说不管家里?没有家哪里有你?不听话我弄你出家门克!不认你!让你以后连祖坟都没得归!以后你在婆家遭欺负,也没个兄弟给你撑腰!”

李初一的眼泪落下来,“行,不认就不认吧。以后我当自个天生地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