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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梦。年幼于书上念及此句之时,亦曾面上端然,心下却暗暗轻哂,不过一群醉生梦死之辈无病呻吟而已,然而却是不知何时,便连我亦不由的心生此叹。

浓荫如盖,繁花似锦,人当是锦绣年华,而身旁亦正立着自己心心念念之人,白衣如雪,风神绝俗更胜天人,人生得此,已然足矣,可为何,握着那人虽略带薄茧,却修长温暖的手,暖意透骨,心中却是只余萧瑟,更甚至,一片凄冷……古人言,三十而立,叶孤城刚刚年过三十,此生所欲求者,及至今日,可谓无有不足。出身显贵,身居高位,年少富足,锦衣玉食,更兼声威远播,名贯宇内,这样的叶孤城,不但有白云城,有天外飞仙,更有了西门吹雪……那一夜的缠绵,仿佛将一生的深情倾尽,那雪白的床褥之上,墨染的发,凝雪般的肌骨,犹透梅香的灼热吐息,以及素日里幽深如寒潭,而在那一刻,却朦胧中只余铁石亦融的炽情的眸子,都令我只愿从此日夜销魂,再也不复忆起那句时日无多,英年不永。纵然此生终是情深缘浅,至少,生死诀别之前,尚可得夜夜欢歌,只可惜,便连这一点浅愿亦不可得……

怅然间,不知立了多久,身侧的西门吹雪忽然道:“不妨暂且一坐。”微微一怔间,却见那人转过来的面上亦是一片说不出的惨淡,峻峭的眉宇间更是隐透离情别意,犹带寒意的目光落于我的面上,略略一扫,眉峰旋即微皱,眼中却是漠然中显出一丝关切来:“身体不适?”

心中一时间,亦不知是何滋味。叶孤城平素里无论待何人,俱是冰冷淡漠成性,眉眼间从不稍带一分颜色,却不想今日忧思之重,竟自面上亦是显了出来,更令他忧切至此。心中暖意尤甚,却又更增苦涩,如此人物,如此风神,如此的西门吹雪,却为何偏偏令叶孤城连白首亦不可得?纵然心知,西门吹雪所谓隐疾不过托词,然而,隐隐的,却不知为何,我心中却是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西门吹雪,似是当真难以长伴身侧,与叶孤城同享此情……隐忧之下,我亦曾派手下四处打探内情,却终是一无所得,若非那般深重难负的别离之感激的心神难定,那日两情缠绵之夜,我亦不致轻易为西门吹雪那分隐含霞韵的醉容所动,心神难以自持,以致一夜纵情不息,更致西门吹雪直至今日仍是伤势未愈,徒然白费了一日更较一日短于朝露的佳期良辰,不得欢悦……

望着西门吹雪更欠了几分血色的唇瓣,忆及那一夜于雪白床褥上晕染开的殷红绝艳,心下隐隐的闷痛之余,却是悔意更增,一时间似是伤痛之感抑于喉中,几是梗塞难言:“不必在意我,你此时不宜受寒,我与你一道立着便好,如此,已很好。”春光虽好,山间却是寒气犹重,若在往日自然无妨,但你这几日失血体虚,更不可再为寒气所侵。纵然欢情短,离情长,叶孤城却仍只愿你眼中心底,只留这世间胜景繁华;纵然无得欢悦,却惟愿这短短时日,能令你长记此情。心中如此作想,手上却是不由的握的愈发的紧了,纵然世上英才不尽,佳人无数,却是再也没有第二个堪为叶孤城知己与对手之人,亦再无第二个西门吹雪了,而叶孤城亦终不愿令你自此孤身独入轮回,更不愿你就此忘却了我……

西门吹雪似是隐隐觉察了我的心意,倒也难怪,他本就是个敏锐入微之人,更遑论我与他既已是情为一体,气机交感之下,自是心意难隐,但既然西门吹雪并不介怀生死,我又何必徒惹他心乱,只是,情发于心,终是不可避免的带上了一丝隐叹,如此红尘繁华,世间胜景,少了你,这世间便似少了最华美的一景,纵有繁花胜雪,月华照波,于我眼中亦是失了颜色,索然无味。西门吹雪,你观的是景,却不知,叶孤城一直在看着的,却是你……

冰玉般的面容之上,似水无痕,清冽的语声却是意韵疏淡,我静静的看着,听着,心下隐隐的痛,淡淡的苦,你已然不在意,不在意身处人间抑或黄泉了吗?若将死之人是叶孤城,必然也会如你一般,毫无挂碍,随云欲散,生死而已,在叶孤城今生第一次拿起剑之时,便已再不入心内了,这世间,亦唯有你,唯有西门吹雪尚能令叶孤城有着难舍难割的牵念,而今,纵然是一贯自认漠视生死如叶孤城,亦不由的惧死畏离。如此长久,亦如此艰难,方得两情相悦,交颈缠绵,此生至情至爱,得来犹艰,却不想一夕纵情,从此便又将天人永隔……你说来日方长,可是你岂会不知,这世间没有了西门吹雪,纵然年华无尽,鬓发皆白,叶孤城所余,也不过是寂寞,正如未遇西门吹雪之前的叶孤城,少年盛名,富贵荣华,却只有满心寂寞。想到此处,望着西门吹雪仿似淡漠无波的眉眼,我忽的心底郁结尽去,既已到了此时,你又何必如此,没有了西门吹雪的叶孤城只余寂寞,而没有了叶孤城的西门吹雪,又岂会不同感寂寞?你我本就是为了相遇才同生于世,否则,这世间既已有了叶孤城,又何必再有一个西门吹雪?既如此,与其两人同样寂寞,倒不如碧落黄泉,与君同行。

西门吹雪忽的略略侧过身,目光莫测,只淡淡道“月圆之夜时,不妨共赏。”我默然望着他映着光的眸子,心底却是莫名的生出了一丝明悟,或许,这便是所谓的两心相通罢,西门吹雪,你是在以此暗示我,这便是魂断之期吗?我定定的看着他,乌缎般的发,冰玉般蕴着寒意却皎洁无暇的脸,峻峭凌厉的眉,冷酷淡漠,却寒辉熠熠的眼,还有那此刻颜色浅淡,却曾经于夜色下艳色逼人,直令叶孤城魂散神消的唇,直至今日,我犹记得那火热柔软的触感,这一切,都已然是属于叶孤城的,而这样的知己,对手,这样的西门吹雪,叶孤城又怎肯让与旁人?月圆之夜么,唇边不自禁的,浅浅泛起一丝笑意,很好……很好的埋骨之期,当真是……“良辰美景,甚好。”

如我和西门吹雪这样的人,自是不愿在临死之际尚留旁人于眼前的,即便那人是至亲好友,所以,西门吹雪送走了现下正居于万梅山庄内的陆小凤和花满楼,而我亦遣回了孤鸿。叶氏一门的夙愿,我亦不知该如何对孤鸿开口,如此重负,便连叶孤城自己亦不愿承担,何况孤鸿不过一介稚弱少年。今日叶孤城为情逃责,原本亦可将此事就此断绝于自身,但是之前所埋下的伏笔却终是不能让孤鸿一无所知,毫无防备。心下暗暗苦笑,叶孤城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兄长,不但连剑法未能尽数传下,便连自己留下的一众后患,亦不得不交托于幼弟,只是尚幸叶馨对孤鸿情深一片,总是相伴左近,少有分离,且据我观之,两人亦可谓情投意合,每每一见,便是两人言笑甚欢之景。有叶馨在,叶孤城亦不必心忧孤鸿与白云城了,更不必忧叶氏血脉传承。忆及那日相师遥指叶馨连道此女可多生贵子之语,心头不禁一松,叶馨,当可为孤鸿良配!

余下的时日,可谓尽欢。当日孤鸿暗中抱走西门吹雪的软枕之时,我虽有些不悦,但念及他对西门吹雪发自肺腑的一片敬意,也就未多做拦阻,却不想今时今日反而得益,锦帐之中,二人此际,方才是真正的同床共枕,纵无缠绵之乐,然而,额角轻触,发丝交缠,吐息相融,十指互扣,自是别有一番温柔意趣,更兼行止坐卧间,那一转眼一垂眸的心灵交通,脉脉无语……叶孤城此际方知,人间极乐,不过如此。有了白衣树影间的双剑交击,坐而论剑,叶孤城纵然为鬼,亦自甘愿。

然而欢愉之日太短,月圆之夜终究到了。明月如盘,光照万古如旧,然而叶孤城身畔的西门吹雪,此刻却已不再如初见之时的冷酷与拒人千里之外。更声响,子时已至,西门吹雪立起,寒漠已惯的面上,此刻却是微微浅笑:“今日月圆之夜,天外飞仙何在?”

我亦缓缓立起,今生得遇西门吹雪,便已是叶孤城平生之幸,又何须怨情深缘浅?我的嘴角亦随之绽开一丝极浅淡的笑意:“在此。”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一路伴君同行便是。

身入虚空,衣袂翩飞,手中剑疾如流星雷霆,光华耀人眼目,然而,看着那越来越近的,熟悉的,凛冽清亮的眉眼,我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于决斗中分了心神。初次相见时,身如剑,身如剑,寒意凛冽的,绝世神兵一样的白衣剑客;夜半手谈时,形容不动,凝神专注的下棋人;还有碧水潭边,水意淋漓,容光摄人的微怒,马车上,饮下参汤后的霞意透颊,初次望见我剃了须时,眉眼间隐隐的惊喜,酒醉后,全然失去了往日的清冷锐利,只余朦胧迷离的眼神,以及那一夜床榻之上,他深深吻上来之时,眼中掩不住的深情……叶孤城曾不止一次的叹息过,祈望过,只愿西门吹雪的xing情,并非如现在一般冷酷孤高,能够更真切的懂得情……现下想来,一个会怒,会喜,更会为了令我剃须,而几次三番故意于我面前提及的西门吹雪,又岂会是一个真正如传说般,冷酷无情的人?更遑论,他还曾屡次刻意亲手剃了陆小凤的胡子……此事即便现下想来,我心中却仍是隐隐有些后悔,第一次本该留给西门吹雪才是,眼下却只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剑光如匹练一般迎面飞卷而至,于那一瞬间所绽放的辉煌华美则是这世间任何事物都比不上的,无论是天子手中御印,美人如花娇颜,抑或是叶孤城寂寞无趣,更背负着沉重负担的生命,而西门吹雪所挥出的这一剑,却是比我想象中的更美,亦更加的夺人心魄。心口一凉,垂眼看时,西门吹雪手中那柄明如秋水的长剑已是穿心而过,一缕缕鲜红滚烫的液体也自顺着剑身缓缓滴落。出剑之前,我从未曾想过到底是否要死于西门吹雪剑下,这本就不是一个手中握剑之人该想的事,一剑在手,便该生死荣辱皆忘,将一切俱付与手中之剑。而此刻,我的剑亦代我的心做出了选择,于无知无觉间,我手中之剑却仍是本能的避开了西门吹雪。看着已将西门吹雪握剑的手尽数染透的鲜血,我的唇角,于此刻,却是禁不住的翘起一丝笑意,西门吹雪,叶孤城曾令你流过血,而今日,你亦令叶孤城为你流了血……

身体越来越冷,手无力垂下,最终连剑也已握不住,掉落到了地上。我没有再去看那柄陪了我数十年的剑,反正,无论是谁,都会把它与我葬在一处,叶孤城的一生,又怎能没有剑?为剑而生,今日,叶孤城亦终究为剑而死,而且,是死于西门吹雪的剑下,此生所愿,已然足矣。眼前愈发的模糊,我死死睁着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西门吹雪。那人依旧是面色冰冷,似是即便叶孤城即将死于眼前,亦是丝毫不为所动,但是扶住我的一双手,却是越收越紧,语声亦是从未有过的梗塞低沉:“在这个世上,我只能留到今夜子时……”

缓缓合上眼,我悠悠吐出一口气,我想听的,其实并非是这个,而是陆小凤……算了,纵使你长命百岁,黄泉路上,叶孤城亦可等你99年,无论碧落黄泉,终究只叶孤城一人可与你为伴,正如你所言,来日方长……

朦朦胧胧间,身体似是越来越轻,随风飘荡着,不在过了多久,却是忽然间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冰山……”于是,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我只留下了最后一个念头,西门吹雪,你究竟……